顾曼的要求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不散。赵江河嘴上答应得干脆,心里却清楚,现实是一张纵横交错的网,承诺是线上的结,而生活,尤其是他此刻的生活,是在这些结之间寻找落脚点的艰难行走。
戒烟,他认真尝试了。头几天最难熬,手指总不自觉地想往口袋里探,遇到棘手问题或深夜独处时,那种熟悉的、渴望用尼古丁来麻痹紧绷神经的感觉尤其强烈。顾曼准备的坚果和糖有些作用,但替代不了烟草带来的那种短暂的、带有麻痹性质的放松。一周后,在一次关于某个海外资产处置方案的激烈争论会后,赵江河回到办公室,关上门,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胸腔里堵着一团烦躁的火。他下意识地拉开抽屉——那里原本放烟的地方,现在只有几包陈皮糖。他盯着糖看了一会儿,最终烦躁地合上抽屉,走到窗边,用力推开窗户。
初春的冷风灌进来,吹散了一室沉闷,也让他稍微清醒了些。他知道,有些习惯,尤其是与压力共生的习惯,绝非一朝一夕能改。完全戒断,在目前的工作强度和心理状态下,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或许……真的只能“尽量”、“减少”?他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台阶:不在家里抽,不在顾曼面前抽,每天严格控制数量,比如……不超过三根?这总比毫无节制要好。这个念头让他心里那点因“违约”而生的愧疚感,稍微减轻了一些。
至于酒,更是职场难以避开的“润滑剂”甚至“试金石”。北方酒桌上的规矩,很多时候比文件上的规定更有力量。完全不喝,不仅可能被视为“不给面子”、“不合群”,甚至可能影响一些非正式却重要的信息交流或关系建立。尤其是在北江工投这样的地方,很多背景复杂的合作方、投资人,往往就是在推杯换盏间,才愿意吐露一些真实想法,或者建立初步的信任。
一次与某沿海大型民营投资集团洽谈合作的晚宴上,对方带队的是位年近五十、作风豪爽的副总裁。席间,对方频频举杯,言辞热络,大有“酒品即人品,酒风即作风”的架势。赵江河起初以茶代酒,礼貌周全。但几轮下来,对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赵总,咱们这可是谈几个亿的合作啊,您这总端着茶杯,是不是对我们集团的实力还有疑虑啊?还是觉得我们南方来的,配不上您这北江豪杰的酒量?”
话说到这份上,氛围有些微妙。同桌的韩鹏笑着打圆场,自己先干了一杯,然后看向赵江河,眼神里带着一种“看你怎么应对”的意味。孙莉则优雅地小口抿着红酒,仿佛事不关己。
赵江河知道,这杯酒不喝,合作不一定黄,但对方心里的疙瘩肯定种下了,后续谈判可能会平添许多不必要的阻力。他想起顾曼严肃的脸,也想起自己答应过的“非必要不饮酒”。此刻,这算“必要”吗?为了推进可能对公司有利的合作,为了维持基本的商务礼仪,或许……算是吧?
他端起面前早就被服务员斟满的酒杯(虽然他之前没打算喝),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王总言重了。贵集团的实力和诚意,我们早有耳闻,也非常重视这次合作机会。只是我个人最近身体确实有些小恙,医生叮嘱需清淡饮食。但王总如此盛情,这杯酒,我无论如何得敬您,感谢远道而来,也预祝我们合作顺利。” 说罢,他举杯,将大约一两多的白酒一饮而尽,动作干脆,面不改色。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灼烧感,但也瞬间拉近了某种距离。那位王总果然哈哈大笑,用力拍了拍赵江河的肩膀:“好!赵总爽快!看来是真有难处,兄弟我理解了!来,大家都满上,为了合作!”
一场潜在的尴尬化解了,气氛重新热络起来。赵江河趁着别人不注意,赶紧吃了两口菜压了压酒意。他知道自己破戒了,但心里却为自己的“灵活处理”找到了一丝理由:这是为了工作,为了公司,而且只喝了这一杯,应该……不算过分吧?顾曼会理解的。他这样说服自己。
类似的情形,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又发生了两三次。每次他都能找到“不得不喝”的理由:重要的合作伙伴、关键的协调场合、上级领导的示意……每次他都告诉自己,“只此一次”、“下不为例”、“适量即可”。他确实控制着量,绝不过度,保持清醒。但“适量”的界限在哪里?一次是适量,两次三次呢?累积起来,是否已偏离了当初对顾曼的承诺?
更让他有些不安的是,他发现自己似乎开始习惯这种“分寸之间”的游走。在坚持原则与适应潜规则之间,在家庭承诺与职场现实之间,他努力寻找着一个平衡点。这个平衡点仿佛一根细线,他走在上面,需要时时调整姿态,以免坠落。戒烟也是,从“彻底戒断”的目标,悄然退到了“尽量少抽”、“不在家抽”的底线。
他并非没有愧疚。每次应酬晚归,带着一身烟酒气,看到顾曼已经睡下,或者即便没睡,也只是默默给他递上一杯蜂蜜水,什么也不问时,他心里总会揪一下。他知道顾曼闻得到,也猜得到。她的沉默,有时候比责备更让他难受。
“曼曼,今天那个局,实在推不掉,对方是省里介绍过来的重要客商……”他有时会尝试解释。
顾曼总是点点头,语气平静:“嗯,洗个澡早点休息吧。” 她不再像最初那样追问“喝了多少”、“抽没抽”,但这种平静之下,赵江河能感受到一种失望,以及一种为了不给他增加压力而强压下去的担忧。
真正让赵江河心里那点自我安慰彻底动摇的,是一次周末的家庭闲聊。母亲和岳母都在,不知怎么话题就绕到了孩子上。两位老人显然已经从顾曼那里知道了他们的计划,眼里满是期待。
“早点要好,趁我们身子骨还行,能帮你们搭把手。”赵母喜滋滋地说,“带孩子我有经验,你小时候就是我一手带大的。”
岳母陈素芬也难得地话多起来:“是啊,现在条件好了,房子也宽敞,孩子生下来,我们两个老的,轮流看着,保证不耽误你们工作。你们该忙就忙,家里有我们呢。”
这话里充满了疼爱和支持,却像一根针,轻轻刺破了赵江河用来平衡内心的一些借口。他原本潜意识里确实有个想法:就算自己工作忙,抽烟喝酒难免,到时候真有孩子了,两位母亲还“年轻”(相对而言),也能帮忙照顾,可以分担很多压力。这让他对自己在健康习惯上的“妥协”,减少了不少负罪感。
但此刻,听到母亲们如此自然、如此心甘情愿地将“帮忙带孩子”纳入她们晚年的责任,赵江河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和羞愧。自己作为儿子、作为丈夫、作为未来父亲的责任呢?难道因为有了母亲的帮衬,就可以理所当然地继续那些明知不健康、却以“工作需要”为借口的习惯吗?把养育下一代的部分责任,下意识地转移到年迈的父母身上,这真的是一个负责任的态度吗?
顾曼当时没说什么,只是低头削着一个苹果,但赵江河看到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那天晚上,赵江河失眠了。他靠在床头,看着身边顾曼安静的睡颜,又想起母亲和岳母白天说话时发自内心的喜悦和期待。窗外的月光冷冷地照进来,将他心中的那点“分寸”照得有些苍白无力。
是的,工作需要应酬,人际需要维护,压力需要出口。但这些,都不能成为逃避对家庭、对自身健康、对未来孩子责任的挡箭牌。母亲们的“年轻”和“愿意帮忙”,是福气,是后盾,但不应该成为他懈怠的理由。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顾曼提出的那些要求,戒烟、限酒、规律作息,不仅仅是为了备孕,更是一种生活态度的转变,是一种对家庭未来更高质量、更负责任的承诺。而他之前的“适量”哲学,本质上是一种妥协和自我安慰,是在“不得不”的现实面前,悄悄降低了自己的标准。
这不行。赵江河在黑暗中攥紧了拳头。他不能让自己滑向那个用“工作需要”和“有人帮忙”来麻痹自己的方向。他必须重新找到那个平衡点,不是在外界的压力与内心的底线之间走钢丝,而是主动将底线筑得更高、更牢,然后用自己的智慧和方式,去应对外界的压力。
这很难。他知道前路依然会有推不掉的酒,避不开的烟,做不完的工作。但至少,从心态上,他不能再给自己留那么多“适量”的借口。他要更坚决地去推辞,更巧妙地去周旋,更主动地去寻找不依赖烟酒的压力释放方式。
为了顾曼眼中的光,为了母亲们那份无私的期待,更为了那个可能即将到来的、需要他真正强大和健康起来去守护的小生命。
月光偏移,东方渐白。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而赵江河知道,自己需要一场从内而外的、更加坚定的调整。分寸之间,这一次,他要向着对家庭、对未来更负责任的那一端,迈出更扎实的一步。尽管前路依旧挑战重重,但他已下定决心,不再轻易让步。北方春日清晨的空气,清冷而新鲜,或许正是改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