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所居的宁寿宫,虽不及皇帝理政的乾清宫那般彰显着蓬勃的皇权与威仪,却自有一股沉淀了数十年帝王岁月的雍容与深不可测。殿内陈设古朴大气,多宝格上摆放的不是奇珍异宝,而是些看似寻常的玉石、古籍,以及一张擦拭得锃亮的旧弓,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曾经的戎马与文治。空气中弥漫着檀香与药香混合的沉静气息。
东暖阁内,临窗设着一副紫檀木棋枰。太上皇与兴隆帝父子二人,正相对而坐,手谈对弈。太上皇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眼神不似壮年时锐利,却更显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世情。他执白,落子舒缓,看似随意,却往往暗藏玄机。兴隆帝执黑,正值盛年,眉宇间英气勃勃,落子果断,带着一股开拓进取的锐气,但在太上皇面前,这份锐气却不得不收敛几分,步步为营。
棋局已至中盘,黑白子纠缠厮杀,形势微妙。太上皇拈起一枚白子,并未立刻落下,而是仿佛随口问道:“北边……如今情势如何了?”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依旧沉稳有力。
兴隆帝目光仍停留在棋枰上,闻言,语气平稳地回道:“有牛继宗坐镇定山关,北狄虽有小扰,大局可保平安无虞。”他这话答得官方而谨慎,并未透露更多细节,尤其是关于那场被他暗中主导、连魏王都蒙在鼓里的行动。
太上皇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与淡淡的嘲讽,也不知是针对北狄,还是针对自己儿子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他并未在边关上多纠缠,话锋陡然一转:“听说……皇帝你这几日,连着微服出宫了两趟?可是去见什么人了?”他浑浊却精明的眼睛抬起,看似随意地扫了兴隆帝一眼。
兴隆帝捏在指尖的那枚黑子微微一顿,悬在棋枰上空。他脸色未变,但眼神瞬间冷了几分,抬起头,迎向太上皇的目光,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硬邦邦:“父皇消息灵通。只是……父皇既已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他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悦,对于太上皇依旧能如此清晰地掌握他的行踪,感到一种被窥视的膈应。
太上皇对他的反应不以为意,仿佛早就料到,自顾自地将手中白子“啪”地一声落在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位置,却隐隐威胁到了黑棋的一条大龙。他慢悠悠地道:“找个时间,带他来见见我吧。”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兴隆帝的神色彻底冷了下来,握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沉默着,紧抿着唇,半晌没有言语,也没有落子。暖阁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凝滞,仿佛连空气都停止了流动。带贾珝来见太上皇?他内心深处涌起一股强烈的抗拒。贾珝是他发现的璞玉,是他想要亲自雕琢、引为心腹的苗子,他不想这么早,尤其不想通过太上皇的手。
“怎么?”太上皇像是看穿了他所有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玩味,“你还怕……朕这个退位闲居的老头子,抢了你的‘人才’不成?”
那可真不好说。 兴隆帝在心中暗自腹诽,太上皇当年执政后期,对勋贵旧臣多方优容,与如今他大力提拔寒门、抑制勋贵的施政方略颇有不同。贾珝出身贾家,若得太上皇青眼,谁知道会生出什么变数?但他面上却不能如此说,只是沉默本身,已然是一种回答。
太上皇见他依旧不语,也不逼迫,转而用一种追忆往事的口吻说道:“朕只是想看看……故人之后罢了。”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仿佛穿透了时光,“你难道就从未想过,为何朕当初,执意要你给那贾家的元春,多加些赏赐,破格晋升吗?”
兴隆帝眼神微动。
但他依旧没有接话,等着太上皇的下文。
太上皇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棋局上,语气变得有些深沉:“你登基以来,锐意进取,大力扶持新进寒门之士,这是好事。但你对四王八公这些勋贵旧臣,除了必要的体面,可曾有过半分额外的恩赏?你让这些盘踞京城百年、枝繁叶茂的勋贵子弟们,心里如何作想?他们祖上毕竟是与国同休的功臣。”
兴隆帝闻言,嘴角泛起一丝冷意,终于开口反驳,声音斩钉截铁:“四王八公,时至今日,多数已徒有其表,内里奢靡腐败,兼并土地,结交官员,权势已然滔天!若朕再行赏赐,加以纵容,朝廷之上,哪里还有寒门子弟的立足之地?国库的银子,又岂能填满这些蛀虫的欲壑?”这是他一直以来坚定的施政理念,与太上皇晚期的政策可谓背道而驰。
“呵,”太上皇轻笑一声,并不动怒,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你如今看重的那个贾珝,不也正是贾家的人吗?你用的,不也是勋贵子弟?”
“此一时,彼一时。”兴隆帝应对从容,“贾珝虽出身贾家,然其志趣才学,迥异于那些纨绔。且父皇既已先施恩于贾家(指元春),拉拢其心,朕顺水推舟,用其一二可用之才,以贾家之人制衡贾家之势,又有何不可?”
“倒还不算太蠢。”太上皇评价了一句,不知是赞是讽。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凝重,将话题引向了更现实的方向:“北疆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西凉亦在厉兵秣马。大战……恐怕不远了。一旦战事开启,国库那点家底,怕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啊……”
兴隆帝心中一动,知道重点来了。他放下一直捏在手中的那枚黑子,坐直了身体,目光灼灼地看向太上皇,等待着下文。他知道,太上皇绝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国库空虚。
果然,太上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光,如同沉睡的猛虎偶尔睁开眼帘:“当年朕在位时,为了抚恤勋旧,安定人心,曾从内帑和国库中,拨出大笔银钱,赏赐或是暂借与各家,以助其度过难关,或是营建府邸。如今……是时候,去把各家欠国库的钱,都收回来了。”
兴隆帝闻言,眉毛猛地一跳!
各家勋贵欠国库银两,这在前朝乃至本朝初期,都不是什么秘密。多是太上皇当年为了笼络人心,或是确实体恤臣下,大手一挥,准其“暂借”,实则多数有借无还,积年累月,已成烂账。这其中的大头,便是以四王八公为首的勋贵集团!如今太上皇亲自开口,让他去追讨这笔陈年旧债,其意深远。
这不仅仅是为了充盈国库以备战事,更是一石二鸟之计!一方面,给了兴隆帝一个名正言顺向勋贵集团开刀的理由;另一方面,这也是对勋贵们的一次大清洗和忠诚度的考验!谁能还上,谁还不上,还不上又当如何处置?这其中可做的文章太多了。
“儿臣……知晓了。”兴隆帝压下心中的波澜,沉声应道。有了太上皇这句话,他行事便有了最坚实的依据,可以放开手脚。
“嗯,下去准备吧。”太上皇挥了挥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棋枰,仿佛刚才说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兴隆帝起身,恭敬地行礼告退。当他走到门口时,太上皇那苍老却清晰的声音再次传来,如同附骨之疽:
“记得,找个机会,把那个叫贾珝的小子,带来给朕瞧瞧。”
兴隆帝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袖中的手微微握紧。他顿了顿,忽然反问了一句,语气带着一丝探究:“父皇就如此肯定……那贾家,会心甘情愿地还上这笔欠款?”
若是贾家抵死不还,或是无力偿还,那么纵使他再欣赏贾珝的才华,在“国帑”大事面前,也绝无可能再予以重用,甚至……贾家的命运,也将走向另一个极端。
太上皇闻言,抬起头,看着儿子挺拔却略显僵硬的背影,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若他贾珝,真如你所言,是贾家难得的骐骥之才,而非池中之物……那么他自然就会知道,面对这道题,该如何去解,该如何……为他的家族,挣得一线生机。”
兴隆帝默然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迈步走出了宁寿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