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野下意识地摸了摸喉咙,不疼了,甚至还能感觉到那粒老笋在胃里翻了个身,踏实得像块压舱石。
气象台确实没瞎扯,今晚没月亮,头顶那块黑布把星星捂得严严实实。
可墙根底下那玩意儿不太对劲。
乔家野眯着眼,看见那株野薄荷正在做“深呼吸”。
只要有人靠近两米之内,那些带着诡异红边的白花苞就猛地闭合,装得像株普通的杂草;人一退开,花瓣便无声地舒展,那极淡的幽蓝光晕就像是某种活物的喘息,一呼一吸,在那片黑暗里把“成精”两个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玩意儿要是拿去卖,还得给它配个声控开关的说明书。”乔家野小声嘀咕。
旁边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
高青把三脚架架得跟个炮台似的,镜头对着那株薄荷,手指在对焦环上拧得吱吱响。
“别费劲了。”乔家野把手揣进兜里,看着她那甚至有点急躁的背影,“你那贵得能换辆车的镜头也是讲科学的,这玩意儿属于玄学,不兼容。”
高青没理他,快门按得像连发机枪。
但等她把那几张样片调出来时,那张常年冷若冰霜的脸终于裂开了。
屏幕上全是糊的。
不管怎么调参数,那花周围就像是裹了一层厚重的雾,只有一团朦胧的光斑,根本看不清那是花还是鬼火。
“我不信邪。”高青咬着下唇,那种艺术家的执拗劲儿上来了,换了胶卷机就要接着拍。
正折腾着,一阵浓郁的骨汤味儿破开了湿冷的空气。
陆阿春端着个大海碗走了过来,也没打招呼,直接把碗往乔家野手里一塞。
“趁热。”老太太声音有点哑,眼角却带着以前从没见过的笑纹。
她没提陈默今早第一次开口喊“妈”的事,只是指了指那碗汤,“里头有两块笋根,一块老的,一块嫩的。老的嚼着费劲但去火,嫩的顺口但不够味。你都尝尝。”
乔家野低头一看,汤色奶白,两块笋沉在碗底。
他夹起那块老得甚至有点纤维化的笋根,放在嘴里狠嚼。
这玩意儿确实硬,嚼得腮帮子酸,但随着那种粗糙的纤维在齿间断裂,一股子陈年的酸香直冲天灵盖。
喉咙里最后那一点点异物感,竟然就在这近乎自虐的咀嚼中彻底消失了。
紧接着是那块嫩笋。
入口即化,滑进胃里的时候,暖得像是一句老太太这辈子都说不出口的“谢谢”。
“好汤。”乔家野把碗底最后一点汤喝干,哈出一口白气,“比那一千块钱的神仙水管用。”
这时候,相机那边传来了细微的过片声。
高青手里捏着一张刚显影的照片,表情复杂。
那不是对着花拍的特写,而是一张无意间按下的广角。
在漆黑的背景里,只有那株薄荷发出的微弱蓝光作为光源。
光线并不足以照亮细节,却勾勒出了三个剪影:蹲在地上的乔家野,抱着胳膊站着的陆阿春,还有举着相机的高青自己。
三个人的影子被那诡异的光拉得很长,在潮湿的水泥地上首尾相连,竟然形成了一个闭合的圆环。
“这张不糊。”高青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伸手拉开胶卷仓,把那一整卷还没曝光完的底片全扯了出来。
胶卷见光死,瞬间废成了透明的塑料带。
“你疯了?那胶卷好几十块钱一卷!”乔家野心疼得直咧嘴。
“有些东西,留一张做个念想就行。”高青把那张唯一的照片夹进了那本《青川饮食志》的空白页里,“拍多了,就不神圣了,那叫素材。”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喧哗声打破了这边的宁静。
“家人们!看见没有!就在前面!传说中的夜市神树!会发光的!”
一个举着手机的主播,身后跟着几个举着荧光棒的看客,像一群发现新大陆的丧尸一样冲了过来。
强光手电的光柱乱晃,直直地往墙根那片薄荷上扫。
薄荷受了惊,花瓣猛地闭合,光芒瞬间消失。
“哎?怎么灭了?肯定是这摊主搞的鬼!他在控光!”主播把手机摄像头怼到乔家野脸上,“来,解释解释,是不是装了LEd?”
乔家野正想骂人,眼角余光看见那主播的脚马上就要踩进花坛里。
他也没多想,顺手抄起摊子上那个只剩一只眼的塑料菩萨,抡圆了胳膊就砸了过去。
“啪!”
塑料菩萨精准地砸在主播的手机壳上,弹开后掉进泥里。
“拍拍拍!拍花?十块钱一朵!先交钱后参观!”乔家野摆出一副市侩嘴脸,挡在那片花坛前面,“没钱就滚蛋,这儿是私家花园!”
“你这就是诈骗……”主播话还没说完,旁边突然冲出来一道黑影。
一直沉默不语的陈默,像头被激怒的小牛犊子一样撞开人群,死死地挡在那株薄荷前。
他胸口剧烈起伏,脸憋得通红,对着那几个镜头,吼出了这三年来第一句完整、清晰、甚至带着破音的句子:
“这、是、我、家、的!”
这一嗓子吼得太真切,太用力,连带着把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吼愣了。
几秒钟的死寂后,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哗”地一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哄笑。
“演得好!”
“这托儿请得值!这情绪太到位了!”
“乔神,你这剧本谁写的?凡人护宝是吧?我就爱看这个!”
没人信这是真的,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沉浸式演出。
主播也顺坡下驴,对着镜头嘿嘿傻笑:“看见没家人们,这就叫沉浸式体验!”
人群心满意足地散去,留下一地鸡毛。
收摊的时候,那场憋了很久的暴雨终于还是砸了下来。
雨大得像是在往下泼水,三人挤在春姨那把硕大的遮阳伞底下躲雨。
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来,形成了一道道水帘,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乔家野从兜里摸出最后半截酸笋干,掰成三瓣,一人分了一点。
三个人就这么蹲在雨里,听着雨声,嚼着那硬邦邦的笋干,谁也没说话。
“明天我撤摊。”
高青突然冒出一句,声音混在雨声里,听着有点不真实。
乔家野正嚼着笋,猛地被呛了一下,咳得惊天动地:“去哪?被城管通过缉了?”
“回城里。”高青望着面前白茫茫的雨幕,眼神很淡,“办个展,名字我都想好了,叫《青川夜市没有神》。”
“这名字吉利,辟邪。”陆阿春没问为什么,只是从围裙里掏出三双新筷子,那是她刚刻好的。
她把筷子递给两人,筷子头上分别刻着三个字。
乔家野那双刻着“假”,高青那双刻着“真”,陈默那双刻着“吃”。
“不管真假,都得吃饭。”陆阿春把筷子塞进他们手里,“拿着,别以后混不下去了连个吃饭的家伙事儿都没有。”
棚外,那株野薄荷在暴雨的冲刷下,花瓣紧紧地闭合在一起,像是一本被合上的、无人能读懂的旧书。
雨势渐渐小了,但天还没亮。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湿润泥土和陈年油脂混合的味道。
远处的路灯电压不稳,滋滋啦啦地闪烁着。
乔家野把那双刻着“假”字的筷子揣进怀里,贴着胸口,还是温热的。
他抬头看了眼漆黑的街道尽头,一种莫名的、像是等待什么东西落地的寂静,正顺着湿漉漉的柏油路面,无声地爬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