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青的镜头,像一只耐心的秃鹫,盘旋在夜市的上空。
她把那台宝贝得跟亲儿子一样的相机,用防水布裹得严严实实,固定在巷口二楼一扇废弃窗户的窗框上,镜头死死对准巷子深处那尊半隐在黑暗里的玉佛。
这已经是第三个晚上了。
她发现了一个规律,一个让她后背发凉的规律。
那尊玉佛新长出来的手指,不对劲。
白天人声鼎沸的时候,它安静得像块死石头。
可一旦夜深人静,或是有人鬼鬼祟祟地靠近那个破铁盒和“废话墙”时,那根手指就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
像是人的神经末梢在抽搐。
她用上了延时摄影,想把这该死的证据拍下来。
可回放的画面里,除了风吹过垃圾袋的“沙沙”声,和被灯光拉得歪歪扭扭的树影,什么都没有。
直到她把视频一帧一帧地慢放到极致。
在两帧画面的切换间隙,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模糊残影里,玉佛那根新生的手指,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朝着它自己的胸口位置,点了一下。
像是在说:我在这。
第二天傍晚,乔家野正靠在三轮车上,拿根狗尾巴草剔牙,高青一阵风似的刮了过来,把相机屏幕怼到他脸上。
“你看这个。”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兴奋和见鬼了的混合情绪。
乔家野眯着眼,盯着那张慢放了八百倍、糊得跟打了马赛克一样的动图,看了半天,才看明白那根手指的动作。
他脸上的痞笑瞬间凝固,手里的狗尾巴草掉在地上。
一种荒谬又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这玩意儿,好像有了自己的想法。
他脑子里第一个念头是:这不归我管了?那我的系统还算数吗?
一股莫名的不爽让他站直了身子。
他清了清嗓子,故意对着摊子前几个驻足观望的小姑娘,扯开嗓门吹牛:“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本摊镇摊之宝,千年玉佛,开过光的!摸一下,保你光速脱单,告别单身狗,走上人生巅峰!”
他唾沫横飞,把一套卖假货的说辞喊得慷慨激昂。
几个小姑娘被他逗乐了,嘻嘻哈哈地凑上来,还真伸出手去摸那玉佛冰凉的表面。
乔家野死死盯着那根手指。
一秒,两秒,十秒过去。
玉佛屁的反应都没有,依旧是那副死石头样。
他的脸有点挂不住了。
就在这时,隔壁卖糖葫芦的大叔家那个三岁的小胖墩,因为没要到奥特曼玩具,正坐在地上撒泼打滚,哭得惊天动地,鼻涕泡都出来了。
几乎就在小胖墩哭声达到顶点的瞬间,乔家野眼角的余光瞥见,那尊玉佛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朝着孩子的方向,偏了那么一毫米。
下一秒,奇迹发生了。
小胖墩的哭声戛然而止,像被人按了静音键。
他眨巴着挂满泪珠的大眼睛,吸了吸鼻子,忽然指着墙角一只路过的蚂蚁,咯咯地笑了起来。
整个过程,快得像个幻觉。
乔家野愣在原地,心里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他明白了。
这玩意儿,不听他吹牛逼了。它开始自己“接活儿”了。
它不再回应他精心编造的“谎言”,只回应那些最原始、最真实的哭声和笑声。
“乔野,想什么呢?”
陆阿春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她端着一碗刚出锅的汤圆,热气腾腾的,上面还撒了点桂花。
她把碗塞进乔家野手里,压低声音,下巴朝“废话墙”的方向努了努:“昨晚上,有个姑娘在这墙角哭了半宿,说男朋友劈腿了,是个渣男。她在铁盒里留了张纸条,问老天爷她是不是眼瞎。”
乔家野舀起一个汤圆,烫得直哈气。
陆阿春接着说:“今早我开门,看见那纸条上多了句回话,写着‘他手机屏保还是你去年送他的向日葵’。那姑娘看完,站在那儿笑了,然后我亲耳听见她给自己朋友打电话,说‘我决定了,先不删他微信’。”
她顿了顿,眼神复杂地看着乔家野,“乔野,你说……这东西,是不是已经用不着你了?”
乔家野把整个汤圆囫囵吞下,烫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一边咧着嘴猛哈气,一边却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
“咳……哈……终于……终于轮到它嫌我啰嗦了!”
话音刚落,高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拽到巷子僻静的角落。
她举起相机,镜头像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着他。
“我要拍一组照片,名字就叫《无人操作的神迹》。”她的语气不容置疑,“主角是你——但你不准说话,不准引导,不准碰任何东西。”
乔家野挑了挑眉,那股子玩世不恭的劲儿又回来了:“那我干啥?杵在那儿当电线杆子?”
高青直视着他的眼睛,眼神里有种让他无法拒绝的认真:“你就站着,当个背景板。让奇迹,自己演。”
他看着她眼里的光,沉默了几秒。
那光里有偏执,有好奇,还有一丝他读不懂的……期待。
“行。”他点头,嘴角一勾,“但得加个条件——拍完请我吃春姨的酸笋汤,得加双份的肉。”
拍摄那天,乔家野真就像个道具,一言不发地站在他的“三无产品铺”后面,双手插兜,嘴里叼着根没点燃的烟,活像个被炒了鱿鱼的保安。
高青的镜头里,上演着一场无声的默剧。
那个破铁盒,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盒盖会随着人流的靠近与远离,发出“咔哒、咔哒”的轻响,像是在自主呼吸。
一张张写满心事的纸条被风卷进去,又被另一阵风把答案吹出来。
那尊玉佛的新指,随着人群中爆发出的笑声、争吵声、或是某个孩子惊喜的叫喊声,时而轻点,时而微颤,像个沉默的指挥家。
“废话墙”上,那些析出的盐霜字迹,在正午的阳光下,忽明忽暗,仿佛有了心跳。
高青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快门声响成一片。
当她拍下最后一张,准备收工时,乔家野忽然开了口。
“等等。”
高青以为他破戒了,不耐烦地抬起头,却见他并没有看她,而是指向墙角最不起眼的阴影处。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一只瘦骨嶙峋的流浪橘猫,正小心翼翼地用爪子扒拉着一张从铁盒里掉出来的纸条。
那张纸条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今天会有人喂我吗?”
而在猫咪的面前,不知何时,静静地躺着半块被啃得干干净净的鱼干。
高青举着相机的手,僵在了半空。
这一刻,她没有按下快门。
她只是关掉了相机,慢慢走过去,在那只橘猫面前蹲下,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它硬邦邦的、打着结的毛。
乔家野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看着她的背影,夜市的灯火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层柔和的轮廓。
他轻声说:“你看,连猫都会提问了。”
夜色渐深,喧嚣褪去。
乔家野收了摊,破天荒地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推着三轮车,朝着与回家相反的方向,往那片更深、更黑的巷子尽头走去。
他总觉得,那尊越来越有“主见”的玉佛,在催着他去看看什么。
巷子尽头,那座废弃仓库的铁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一点微弱的、不属于夜市灯火的光亮。
乔家野停下脚步,侧耳倾听。
一阵压抑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诵经声,混杂着金属摩擦的尖锐声响,断断续续地从门缝里渗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