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洛阳的清晨,天空澄澈如洗,朱雀大街上已是人来人往。狄仁杰缓步走在人群中,一身深蓝色常服,须发虽已花白,双目却炯炯有神。他刚从城南视察新式水车回来,脑中仍在思索着如何改进转轴设计,以使灌溉更为省力。
“大人!狄大人!”
急促的呼喊从身后传来,狄仁杰转身,见自己的护卫李元芳正快步赶来,面色凝重。
“元芳,何事如此匆忙?”狄仁杰问道,心中已升起不祥预感。
李元芳压低声音:“将作监少监杨裕之死了,死因蹊跷。圣上刚刚下旨,命您即刻前往查验。”
狄仁杰眉头微皱。杨裕之是朝中颇有声望的器械大师,掌管将作监不到两年,已改良农具十余种,深得武则天赏识。这样的人才突然暴毙,确实令人疑窦丛生。
半个时辰后,狄仁杰与李元芳已抵达杨府。府邸不算奢华,但布局精巧,随处可见匠心独运的设计:自动启闭的大门,巧妙引导雨水的檐槽,甚至连石凳都暗藏储物之能。
杨裕之的遗体躺在书房的地板上,面色平静如常,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洛阳县令和几名衙役早已在场,见狄仁杰到来,连忙行礼。
“狄大人,您可算来了。”县令上前道,“杨少监今晨被管家发现倒在此处,初看无任何外伤,但圣上特意嘱咐要您亲自查验。”
狄仁杰点头,目光扫视整个书房。房间宽敞明亮,西侧靠墙立着一排书架,东面是张宽大的檀木书桌,南面则是一扇巨大的窗户,几乎占据了整面墙。窗外是个精致的小院,绿竹掩映,颇有雅趣。
“发现时房间可有何异样?”狄仁杰边问边蹲下身检查尸体。
管家颤声回答:“一切如常,门窗都是从内闩着的。老爷从不允许我们早晨打扰,我直到巳时见老爷还未起身,才觉得不对劲,敲门无应后叫来两个家丁撞开了门...”
狄仁杰仔细查验杨裕之的遗体。面色如常,唇色未紫,排除中毒;颈部无勒痕,颅骨无损伤。当他检查到后颈时,指尖忽然触到一点极细微的凸起。
“元芳,取我的镊子来。”
李元芳迅速从勘察箱中取出一个绸布包,展开后是一排大小不等的银制工具。狄仁杰选了一柄尖细的镊子,在杨裕之后颈发际线处轻轻一探,夹出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在光线映照下泛着幽蓝的光泽。
“毒针?”李元芳惊道。
狄仁杰不答,将针小心放入玉碟,又继续检查。他在杨裕之右手食指和中指指腹发现些许细微的划痕,似是近期被什么锋利之物所伤。
“大人,门窗皆从内闩死,这针从何而来?”县令疑惑道,“莫非是...”
“勿急于下结论。”狄仁杰打断道,起身走向那扇巨大的窗户。
窗棂结构精巧,内侧有木闩,此刻正牢牢闩着。狄仁杰仔细观察闩槽,发现些许细微的划痕,像是最近被什么工具拨动过。
“发现尸体后,可有人动过这窗闩?”
管家肯定地摇头:“绝对没有,大家都不敢乱动房内物品。”
狄仁杰点头,又问:“杨大人最近可有什么异常举动?或是接待过什么特别访客?”
管家思索片刻:“老爷近来常闭门工作至深夜,说是要赶制一件重要器械献给圣上。访客嘛...三日前,将作监的赵主簿来过,与老爷在书房聊了许久。还有,三位监丞前日一起来过,似乎是为了新水钟的设计。”
狄仁杰若有所思,目光落在书桌上。桌面上整齐摆放着文房四宝,一方白玉镇纸压着几张图纸。他小心移开镇纸,展开图纸,上面绘着一种复杂的机械结构,标注着“日影针”三字。
“元芳,你来看看这个。”
李元芳凑近细看:“这似乎是一种利用日光投射的装置,但比寻常日晷复杂得多。”
狄仁杰的目光被图纸角落一个小巧的发射装置吸引——那设计明显是用以弹出细针的机关。
“杨大人最近可曾抱怨过什么?或是有所忧虑?”狄仁杰又问管家。
管家犹豫片刻,压低声音:“老爷上月曾说过,他发明的某种东西可能会‘改变天下’,但若落入心术不正者手中,后果不堪设想。那之后他便更加沉默寡言了。”
狄仁杰令李元芳仔细收好图纸,又对县令道:“请派人严守书房,未经我允许,任何人不得入内。元芳,我们需去将作监走一遭。”
将作监位于皇城东南角,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建筑群。狄仁杰与李元芳径直来到少监公廨,却见门前已有两名官员在焦急等候。一位是年近五旬的主簿赵致远,另一位是年轻的监丞裴清。
赵主簿见到狄仁杰,急忙上前行礼:“狄大人,听闻杨少监不幸身亡,我等震惊不已!这可如何是好?”
狄仁杰平静还礼:“赵主簿节哀。杨大人遭此不幸,圣上十分关切,特命老夫查明真相。二位可否借步说话?”
进入公廨,狄仁杰注意到这里比杨府书房简朴许多,但同样整洁有序。寒暄片刻后,他切入正题:“听闻二位前几日都曾拜访过杨大人?”
赵主簿率先回答:“是,三日前我确曾登门,与杨少监商讨年度器械呈报之事。那日他精神尚佳,我们还对饮了两杯茶。”
裴监丞接着道:“前日我与另外两位监丞一同拜见杨少监,请教新水钟的设计难题。杨少监为我们讲解良久,毫无异常。”
狄仁杰点头,话锋一转:“杨大人最近可曾在研制什么特殊器械?譬如...名唤‘日影针’的装置?”
二人闻言皆露困惑之色。赵主簿道:“下官未曾听闻此物。杨少监近来确有独自研究的项目,但从未向我等透露详情。”
裴监丞补充:“杨少监上月从库房支取了不少精铜和水晶,还特制了一批小巧齿轮,但不知作何用途。”
问话间,狄仁杰目光扫过公廨内的公文书架,忽然定格在一卷《节气测算录》上。他起身取下书卷,随意翻看,状若无意地问:“将作监近日可有人请告长假?”
赵主簿一愣:“这...监丞徐茂告假归乡已半月有余,说是老母病重。狄大人为何问此?”
狄仁杰不答,反而抽出书卷中夹着的一页纸:“这本节录似乎少了一页。”
赵主簿上前查看,面色微变:“这...确是缺了夏至前后的测算记录。怪哉,此书我一直妥善保管...”
狄仁杰将书放回原处,又询问了几句,便与李元芳告辞离去。
走出将作监,李元芳疑惑道:“大人,您似乎对那徐监丞很感兴趣?”
狄仁杰颔首:“杨裕之后颈中的毒针需精准射入穴位方能即刻致命,非寻常人所能为。而将作监中人对器械结构和测算最为熟悉,有设计精密杀人装置的能力。”
“您怀疑徐监丞?”
“凡可疑者皆需查证。但当下,我们需先回杨府书房一趟。”
重返杨府书房,狄仁杰径直走向那扇大窗。他仔细观察窗闩和窗框,然后用自制的测量工具仔细勘测窗台高度和朝向。
“元芳,今日是六月廿一,接近夏至。你记不记得,发现尸体时阳光是从哪个方向照入房间的?”
李元芳回想片刻:“当时阳光正从东南方斜射入窗,恰好照在书桌位置。”
狄仁杰点头,走到书桌前,移动那方白玉镇纸。在镇纸原本覆盖的位置,桌面上有一个极细微的小孔,几乎难以察觉。
“果然如此...”狄仁杰喃喃道,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元芳,我需要你立即办两件事:第一,查清徐监丞籍贯住处,派人暗访其母是否真的病重;第二,去找一面与我等高的大镜,尽快送至此处。”
李元芳虽不解其意,仍领命而去。
狄仁杰独自留在书房内,再次展开那张“日影针”图纸。他的目光在复杂的齿轮传动装置和光学折射图上流转,眉头越皱越紧。
“利用日光聚焦能量...精妙至极的设计...但为何要做成发射毒针的装置?”他自言自语道,手指轻轻抚过图纸上的一行小字标注——“正影断魂”。
傍晚时分,李元芳带回消息:徐监丞之母确实病重,但乡亲说徐茂半月前回家待了不过三日便匆匆离去,说是公务紧急。更蹊跷的是,有邻居称前夜似乎见他悄悄回过家,行色诡秘。
“大人,要将徐监丞缉拿问话吗?”
狄仁杰摇头:“暂且不要打草惊蛇。镜子可带来了?”
李元芳指挥两个衙役将一面等人高的铜镜搬入书房。狄仁杰令他们将镜子放置在特定位置,然后闭门试验。
随着狄仁杰调整镜面角度,一束夕阳余晖被反射至书桌某处。忽然间,只听“咔”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机关被触动了。
“大人小心!”李元芳警觉地挡在狄仁杰身前。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狄仁杰微笑拍拍李元芳的肩:“不必紧张,机关内的针早已发射过了。”
他走到书桌前,仔细检查那个小孔,然后用细镊探入,取出一枚极细的银针,与杨裕之后颈发现的那枚一模一样。
“这...这是怎么回事?”李元芳惊讶道。
狄仁杰神色凝重:“这是一种极其精巧的杀人装置。凶手利用日光通过某种镜阵聚焦能量,在特定时刻触发机关,射出毒针。杨裕之正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自己所创的装置所害。”
“但门窗都是从内闩死的,凶手如何布置机关?”
狄仁杰指向窗闩上的细微划痕:“我仔细观察过,窗闩可被特制工具从外拨动。凶手前夜潜入书房布置机关,然后从外闩好窗户,制造密室假象。”
李元芳仍疑惑不解:“可是大人,您如何知道触发机关需要反射阳光?”
狄仁杰展开图纸,指向一行小字:“‘夏至巳时三刻,日耀中天,影断魂消’。明日就是夏至,我推测机关只有在特定日期和时辰才会被触发。今日试验,只为验证猜想。”
次日清晨,狄仁杰调集人手,在杨府周边暗中布控。己时刚到,一个身影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杨府后墙,熟练地翻墙而入,直奔书房窗外的小院。
埋伏的衙役一拥而上,将那人擒个正着。正是请假的监丞徐茂。
狄仁杰缓步走出,直视徐茂:“徐监丞,你匆匆返京,不入将作监述职,却潜来上官宅邸,所为何事?”
徐茂面色惨白,仍强自镇定:“下...下官听闻杨少监不幸身亡,特来吊唁...”
“吊唁何需翻墙而入?”狄仁杰冷笑,“你可是来销毁昨日未被触发的第二重机关?”
徐茂闻言浑身一震,瘫软在地。
在狄仁杰的讯问下,徐茂终于招供。原来他因赌博欠下巨债,被一位神秘人重金收买,窃取了杨裕之的“日影针”设计图。那神秘人又威逼利诱,命他暗中复制一套机关,并安装在杨裕之书房内。
“那神秘人是谁?”狄仁杰厉声问。
徐茂颤抖着摇头:“每次见面都在暗处,从未见过真容...只知声音威严,似是非常人物...”
狄仁命人将徐茂押下,沉思片刻,忽然道:“元芳,速去将作监书库,查找所有与节气测算相关的典籍借阅记录!”
一炷香后,李元芳带回一份名录:近三个月来,借阅《节气测算录》最多的是赵主簿,而裴监丞则借阅过《光仪精要》和《镜鉴玄机》。
狄仁杰眼中闪过锐光:“果然如此。元芳,随我去赵主簿公廨。”
赵主簿正在处理公文,见狄仁杰去而复返,略显惊讶:“狄大人还有何吩咐?”
狄仁杰直截了当:“赵主簿,你可知杨少监的‘日影针’装置现在何处?”
赵致远面色微变,强笑道:“下官不知大人所言何物...”
“那你书柜暗格中的那套精巧模型,又当作何解释?”狄仁杰突然发问。
赵致远手中毛笔“啪”地落地,脸色霎时惨白如纸:“大人...您...您如何得知...”
狄仁杰叹息一声:“杨裕之后颈中的毒针需精准射入穴位,非通晓人体结构者不能为。你年轻时曾习医道,不是吗?窗闩上的划痕与你在将作监常用的调节尺完全吻合。更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只有负责文书工作的你,才能轻易撕走《节气测算录》中关键一页,掩盖夏至时刻的计算数据。”
赵致远颓然坐倒,良久,苦笑:“狄大人明察秋毫,下官...罪臣无话可说。”
“你与杨裕之同年入将作监,相交二十余载,为何下此毒手?”狄仁杰痛心疾首。
赵致远眼中闪过怨恨:“因为他不配!那‘日影针’本是我二人共同构思,他却独占其功,只字不提我的贡献!陛下许诺,此装置若成,发明者官升三级,赐金千两!他杨裕之已是少监,还要抢我这老主簿唯一的晋升之机!”
狄仁杰摇头叹息:“你错了。杨裕之早已在奏章中写明你的贡献,请求陛下擢升你为将作监丞。那奏章三日前已呈送内阁,不日即将批复。”
赵致远如遭雷击,呆立当场,嘴唇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狄仁杰继续道:“他不在你面前提及,是想给你一个惊喜。那日他邀你品茶,本欲告知此事,你却心不在焉,匆匆离去。”
赵致远瘫倒在地,泪流满面:“我...我不知道...我竟然为虚妄的猜忌,害了多年挚友...”
案件已破,狄仁杰却无丝毫喜悦。他独自站在杨府书房,望着那精巧的日影针装置模型,心中涌起深深忧虑。
这种利用光学原理的杀人装置精巧致命,且几乎不留痕迹。若此技术流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元芳,”他沉声道,“将此装置所有图纸和模型封存,列入禁术名录。你亲自督办,不得有任何遗漏。”
“是,大人。”李元芳领命,迟疑片刻又问,“那赵主簿...”
狄仁杰望向窗外,目光悠远:“人性之暗,有时甚于任何精巧的杀人机关。此案虽破,然我心甚忧——最危险的从来不是器械本身,而是人心中的嫉妒与猜疑。”
夕阳余晖透过窗棂,在老人脸上投下深深阴影。破案无数的神探此刻显得异常疲惫——他能解开最复杂的谜题,却解不开人心深处的那点黑暗。
李元芳默默退下,留下狄仁杰独自伫立在渐暗的书房中。
窗外,神都洛阳华灯初上,又一个平静的夜晚降临。但狄仁杰知道,在这平静之下,又有新的阴谋正在滋生,等待着他去揭开。
他轻轻抚过书桌上那几乎看不见的小孔,喃喃自语:
“日影可断魂,人心难测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