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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稠的血腥气,像一记闷拳,狠狠捣在狄仁杰的鼻息之间。他步履沉稳地踏入刑部后堂这间特意辟出的静室,那股挥之不去的铁锈味便更浓烈了几分,沉甸甸地压迫着每一寸空气。室内灯火通明,烛火跳跃,却驱不散笼罩在角落书案四周那团粘稠、阴冷的死寂。

李郢,尚书左丞李敬玄的独子,就僵坐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上。他身形挺直,姿态甚至称得上一种诡异的从容,仿佛只是小憩片刻。然而,他脸上那两个深不见底、血肉模糊的空洞,如同地狱敞开的门户,将他生前那份风流倜傥的贵气彻底吞噬,只余下触目惊心的狰狞。暗红的血早已凝结,蜿蜒爬过他白皙的脸颊,在下颌处凝成暗紫色的厚痂,如同两条丑陋的毒蛇。他的双手无力地垂落在昂贵的锦袍上,指尖染着深褐,那是他自己眼窝里挖出的血肉干涸后的印记。

大理寺丞周勤面色灰败,嘴唇微微哆嗦着,竭力维持着官仪,声音却像被砂纸磨过:“狄公……这是第三位了。三天之内,第三位……”他抬手,指向书案后方光洁的粉壁,“死状……如出一辙。死前……皆言‘见画如面’。”

狄仁杰的目光,越过那具无声诉说着极致痛苦的年轻躯体,牢牢锁在墙壁上悬挂的一幅绢本设色美人图上。

画中女子,立于一片朦胧烟雨中的石桥之上。墨发如云,仅用一支素净的玉簪松松绾起,几缕青丝垂落颈侧,凭添慵懒。身姿纤秾合度,一袭天水碧的罗裙,衣袂飘飘,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她的容颜,确担得起“倾国倾城”四字,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琼鼻秀挺,唇若含丹。然而,最令人心魄摇曳的是她左眼角下方,一点殷红欲滴的朱砂痣,宛若雪地里骤然绽放的寒梅,又似一滴凝固的、饱含诅咒的血泪,妖异得摄人心魄。整幅画用笔精妙,设色清雅,唯独那点朱砂,艳得刺眼,艳得邪门。

“此画何来?”狄仁杰的声音沉静如水,听不出丝毫波澜。

周勤忙躬身回答:“据李府管家言,昨日黄昏,有一青衣小帽、面目模糊的仆役叩门,言奉其主人之命,特将此画赠与李公子赏玩。公子……公子一见之下,便似着了魔,屏退左右,独自在书房中对着画痴望良久,直至深夜……翌日清晨,侍女送水入内,便……便见如此惨状。那送画之人,早已无迹可寻。”

狄仁杰不再言语,缓步上前。他微微俯身,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掠过李郢凝固着诡异微笑的嘴角,扫过他沾满血污的衣襟,最终落在他垂在椅侧、沾染着干涸血迹和某种奇异淡金色粉末的手指上。他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捻起一点那细微的金粉,凑近烛光细看。金粉颗粒极细,在烛火下流转着内敛而纯粹的辉光,绝非市井寻常之物。

他的视线再次投向那幅美人图。画中女子的眼波盈盈,那点朱砂痣在烛光映照下,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妖异的红光。李郢死前那声“见画如面”的呓语,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狄仁杰的心头。

“画纸。”狄仁杰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周大人,取此画细查其纸质、墨色、装裱。尤其留意,可有特殊印记或暗纹。”

“是!”周勤精神一振,立刻命人小心翼翼将画取下。

狄仁杰的目光则转向书案。案上文房四宝散乱,一方上好的松烟墨锭搁在砚台旁,墨迹犹新。一张素白宣纸摊开,上面只潦草地写了几个字,墨色淋漓,透着一股狂乱绝望的气息:“见画如面……不可方物……宁毁双目……不……不见……”最后一个“见”字只写了一半,笔锋拖出长长一道墨痕,戛然而止。

“宁毁双目,不见……”狄仁杰低声重复,眉峰锁得更紧。不见什么?不见那画?还是……不见那画中的“真容”?这矛盾而疯狂的遗言,像一团乱麻。

“大人!”元芳低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魁梧的身形带着一身夜风的寒气踏入室内,锐利的目光扫过现场,在李郢身上停留一瞬,浓眉便紧紧皱起。“卑职已查过前两位遇害者府邸。工部侍郎之子王珣,鸿胪寺少卿的胞弟张琦。两人书房中,均悬挂有……一模一样的女子画像!纸质、画工、题跋,甚至那点朱砂痣的位置,分毫不差!”

“哦?”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画从何来?”

“回大人,”元芳语速加快,“王珣府上管家回忆,画是五日前一个游方道士模样的人所赠,称此画能引来良缘。张琦那边,则是一个走街串巷卖脂粉的老妪所送,说是谢他前日慷慨解囊。画到手后,两位公子皆如获至宝,闭门不出,对着画痴迷不已,最终……唉!”元芳重重叹了口气,“府中下人皆言,公子们死前,口中反复念叨的,也是‘见画如面’四字!”

“道士?老妪?仆役?”狄仁杰踱步至窗边,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送画者身份百变,无非掩人耳目。此画本身,才是索命的钩子。”他猛地转身,“元芳,你亲自去查!长安城中,能画出此等精妙人物、且用纸用墨如此考究的画师,能有几人?尤其这画纸,绝非普通作坊所出。”

“卑职明白!”元芳抱拳领命,虎目炯炯。

“还有,”狄仁杰的目光落回自己指尖那点淡金粉末,“将此金粉刮取些,连同从李郢指甲缝中所得,一并交予仵作李钊,务必查出其来源、成分。此物……或许亦是关键。”

“是!”

元芳领命而去,步伐带风。狄仁杰则缓步回到书案旁,再次凝视那幅被取下的美人图。画中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眼角那滴血泪般的朱砂,在满室烛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妖冶诡谲,仿佛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人世的欲望与脆弱。他伸出手指,极其谨慎地抚过画卷边缘,细腻的绢帛触感冰凉。指尖最终停留在画中女子那双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眸上。

“画皮易绘,画骨难描。”狄仁杰的声音低沉,仿佛自语,又仿佛穿透画纸,对着那无形的画师低语,“你这画骨之笔,究竟蘸的是墨,还是人心深处那点……见不得光的妄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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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市,“醉墨轩”的招牌在午后慵懒的阳光下显得有些陈旧。铺面不大,却堆满了各色宣纸、绫绢、湖笔徽墨,空气里弥漫着纸张、墨汁和陈年木料混合的独特气味。

店主是个须发皆白、精神却还算矍铄的老者,姓吴,在长安书画行当里浸淫了大半辈子,人称“吴老纸”。此刻,他正眯着昏花的老眼,鼻梁上架着一副磨损严重的水晶眼镜,双手微微颤抖着,捧着一小块从画轴上小心裁下的绢帛边缘,对着窗口透进来的光线反复端详。他布满皱纹的手指,细细捻着绢帛的经纬,又凑近鼻端,深深嗅了嗅。

狄仁杰和元芳站在略显逼仄的店内,静静等待着。元芳魁梧的身躯几乎堵住了半边门,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店内堆积如山的纸张。

“嗯……”吴老纸终于放下绢片,摘下眼镜,用袖口擦了擦镜片,又慢悠悠地戴上,浑浊的眼里透出一丝笃定,“错不了,大人。这绢,是‘漱玉坊’特供的‘冰蚕雪绢’。”

“漱玉坊?”元芳浓眉一挑,对这个名字显然陌生。

“咳,”吴老纸清了清嗓子,带着点行家的傲然,“那是平康坊北曲‘揽月阁’的私产!专给阁里顶尖的姑娘们做贴身小衣,或是绣些上不得台面的……咳咳,玩意儿用的。这‘冰蚕雪绢’,听名儿就金贵,薄如蝉翼,触手生凉,韧如丝弦,且带着一股子极淡的冷香,寻常人根本分辨不出。产量极少,外头根本买不着!老夫也是早年间,给揽月阁一位红极一时的姑娘修补过一幅春宫……呃,一幅古画,才偶然得见过一次。”他意识到失言,老脸微红,赶紧咳嗽掩饰。

“揽月阁?”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这个名字的出现,瞬间将线索从清雅的笔墨丹青,拽入了莺歌燕舞、脂粉香浓的万丈软红之中。他立刻追问:“这绢帛上的墨色,还有这朱砂,老先生可看出什么门道?”

吴老纸又拿起绢片,对着光仔细看了看墨迹和那点刺目的朱砂,又凑近嗅了嗅。“墨是上好的松烟,加了微量珍珠粉,色泽乌亮沉厚,非几十年老墨工调不出。至于这朱砂……”他眉头皱了起来,手指小心地避开那点红色,“色泽之艳,邪性得很。寻常朱砂,绝无这般……这般活灵活现、勾魂夺魄的光彩。倒像是……掺了别的东西。”

他放下绢片,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忌惮:“大人,老夫年轻时在宫里画苑当过差,听老供奉提过一嘴。前朝炀帝那会儿,宫里秘传过一种邪门的颜料方子,叫‘血胭脂’。据说以朱砂为底,混入西域某种能致幻的奇花汁液,再和以……和以处子之血炼制。画出的美人,尤其点上眼角眉梢,能让人神魂颠倒,如见真仙,生出种种痴妄幻象……不过此物太过阴毒,早就被列为禁药,方子也毁了。眼前这点朱砂……颜色之妖异,倒是和传说中的‘血胭脂’有几分相似……”

“致幻?”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李郢、王珣、张琦临死前诡异的痴迷状态,那句“见画如面”,那自剜双目的疯狂……瞬间都有了指向。画非索命之钩,而是引动心魔的药引!他沉声道:“多谢老先生指点。元芳,去揽月阁!”

“大人!”吴老纸急忙补充,声音更低了,“若真是那‘血胭脂’重现……背后之人,所图恐怕非小!您千万当心!”

狄仁杰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转身大步而出。元芳紧随其后,两人身影很快没入西市熙攘的人流,朝着平康坊的方向疾行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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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康坊北曲,白日里远不及夜晚喧嚣。然而“揽月阁”那飞檐斗拱、朱漆雕栏的奢华门脸,依旧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富贵风流之气。门前冷落,只有两个青衣小帽的龟奴懒洋洋地倚着门柱打盹。

狄仁杰与元芳的到来,像两块巨石投入沉寂的池塘。阁内管事闻听是狄仁杰亲至,惊得连滚带爬,片刻不敢耽搁,直接引着二人穿过布置得花团锦簇的前厅,绕过回廊,直抵后院一处更为僻静雅致的二层小楼。

小楼名“栖霞馆”,是揽月阁花魁娘子独居之所。刚踏入院门,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便扑面而来,混杂着脂粉、熏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一个体态丰腴、穿着大红遍地金通袖袄裙的中年妇人早已候在阶下。她便是揽月阁的老鸨,人称“金妈妈”。此刻她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眼底深处那一抹极力掩饰的惊惶。

“哎哟!狄阁老!元将军!什么风把您二位贵人吹到我这小地方来了?真是蓬荜生辉,蓬荜生辉啊!”金妈妈扭着腰肢迎上来,声音又尖又媚,带着刻意的夸张,“快,快里面请!上好茶!上最好的‘吓煞人香’!”

狄仁杰神色淡漠,目光如电,扫过庭院中几盆开得过于妖艳的牡丹,又落回金妈妈那张涂得雪白的脸上:“金妈妈,不必客套。本阁为查案而来。”

“查案?”金妈妈夸张地用手帕掩住嘴,眼睛瞪得溜圆,“哎哟我的天爷!我们揽月阁可是规规矩矩做生意,姑娘们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出身,哪敢跟什么案子扯上关系?阁老您……”

“冰蚕雪绢。”狄仁杰直接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三幅美人图,所用绢帛,皆出自你揽月阁私产‘漱玉坊’。”他紧紧盯着金妈妈的眼睛,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金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连厚厚的脂粉都透出底下的青白。她拿着手帕的手剧烈地抖了一下,声音也变了调:“冰……冰蚕雪绢?美……美人图?”她眼神慌乱地左右瞟着,嘴唇哆嗦着,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情。

“看来金妈妈知道些什么?”元芳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盯住她。

金妈妈被元芳的气势吓得一哆嗦,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带着哭腔道:“阁老!将军!冤枉啊!那冰蚕雪绢……确……确实是漱玉坊所产,可……可都是给阁里的姑娘们裁制私密之物用的,外头……外头绝对流不出去啊!除非……”她眼珠乱转,似乎在急速思考着如何撇清。

“除非什么?”狄仁杰追问。

金妈妈一咬牙,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恐惧:“除非……是‘她’!只有她!阁老,此事……此事定与裴惊鸿那丫头脱不了干系!”

“裴惊鸿?”狄仁杰眉头微蹙。

“是!就是她!我们揽月阁如今的……头牌!”金妈妈提到这个名字时,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怨毒和忌惮,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淹没,“那冰蚕雪绢,她……她前些日子是拿走了一些!说是……说是要亲自绣点东西!对!就是她!那画上的美人……那眼角带痣的……可不就是照着惊鸿的模样画的么?一模一样!简直像从她脸上剥下来的一般!”她越说越激动,语无伦次,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定是她!定是这狐媚子惹出来的祸事!她……她就在楼上!阁老,将军明鉴啊!小的这就把她唤下来!任凭大人审问!”说着,她就要转身冲上楼去。

“慢!”狄仁杰抬手阻止了她,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刺向她,“你如何知道画上美人眼角有痣?本阁可从未提过此细节。”

金妈妈身形猛地一僵,如同被钉在原地,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眼神惊恐万状地看着狄仁杰,仿佛看到了索命的无常。

“带路。”狄仁杰的声音冷得像冰,“本阁要亲自见见这位裴惊鸿姑娘。”

金妈妈如蒙大赦,又似被无形的鞭子抽打,再不敢多说一个字,哆哆嗦嗦地引着狄仁杰和元芳,踏上通往栖霞馆二楼的木质楼梯。楼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每一步,都踏在紧绷欲断的心弦上。

楼上的空气似乎更加凝滞。那股甜腻的香气浓得几乎令人窒息,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陈年旧物腐朽的气息。走廊尽头,一扇紧闭的房门,门楣上悬着小小的“惊鸿居”匾额。

金妈妈在门前停下,颤抖着手,却不敢去推门,只回头用哀求的目光看向狄仁杰。

狄仁杰示意元芳警戒四周,自己则上前一步,沉声道:“裴惊鸿姑娘,大理寺狄仁杰,请见。”

门内,一片死寂。

过了约莫十数息,才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那声音极轻,极柔,如同春日柳絮拂过水面,带着一种空灵缥缈的韵味,却又仿佛隔着一层浓雾,听不真切:“狄阁老……名动天下……小女子蒲柳之姿,何敢劳烦阁老大驾?请……进吧。”

声音入耳,狄仁杰心头微微一凛。这声音……似乎有些过于平静了。

他轻轻推开房门。

室内的光线被厚厚的锦缎窗帘遮挡了大半,显得异常昏暗。空气中弥漫的甜香浓烈得令人头晕。陈设华美精致,却透着一股刻意的堆砌和冰冷的死气。一张巨大的紫檀木雕花拔步床置于最深处,层层叠叠的鲛绡帐幔低垂着,隐约勾勒出一个侧卧的女子身影,姿态曼妙慵懒。

“姑娘,阁老亲自来了,还不快起身见礼!”金妈妈在狄仁杰身后,尖着嗓子喊道,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催促。

帐幔内的人影似乎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的叹息,如同羽毛落地。接着,一只纤纤素手从帐幔的缝隙中探出。那手指白皙修长,指甲染着蔻丹,在昏暗中如同上好的羊脂玉雕琢而成。手指轻轻搭在帐幔边缘,然后,缓缓地,将那一层薄薄的鲛绡向两边撩开。

光线仿佛被那只手牵引着,投入帐幔深处。

一张脸,毫无预兆地撞入狄仁杰和元芳的视线。

刹那间,饶是狄仁杰心志坚如磐石,元芳见惯生死,呼吸也不由得为之一窒!

帐幔之后,斜倚在锦被上的女子,竟与那三幅索命美人图上的容颜,分毫不差!如云乌发,远山黛眉,含情秋目,琼鼻樱唇……更令人心神剧震的是,在她左眼角下方,一点殷红如血的朱砂痣,妖异地绽放着,仿佛拥有生命,正冷冷地注视着闯入者。昏暗的光线为她绝世的容颜蒙上一层神秘而诱惑的面纱,那份惊心动魄的美,带着一种非人间的妖异,足以让任何男子瞬间失魂落魄。

元芳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佩刀,虎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脸。金妈妈则早已吓得缩在狄仁杰身后,牙齿咯咯作响。

裴惊鸿眼波流转,目光落在狄仁杰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言,带着一丝迷离,一丝探究,一丝深藏的疲惫与哀凉。她朱唇轻启,声音依旧轻柔如叹息:“阁老……是为那画而来吗?”她微微抬起右手,似乎想指向什么,宽大的袖口滑落一截,露出一段欺霜赛雪的皓腕。

就在她右手抬起的瞬间,狄仁杰的目光如闪电般捕捉到了一个细节——画中女子那完美无瑕的右手小指,在她这里,赫然缺了最末一截!断口处平滑,显然是陈年旧伤。

狄仁杰眼中所有的惊艳、探究瞬间褪去,只余下洞悉一切的冰冷寒芒。他嘴角缓缓勾起一丝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冷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在寂静得可怕的室内:

“画中人,右手小指完好无缺。而你——”

他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直刺裴惊鸿那截残缺的小指,声音斩钉截铁,带着穿透一切伪装的洞彻之力:

“——却少了一截。”

话音落下的刹那,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凝固的空气!

帐幔中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所有的柔媚、迷离、哀伤瞬间冻结!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猛地睁大,瞳孔深处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和一种被彻底撕破伪装的绝望!她下意识地想要缩回那只残缺的手,动作却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

“不……不可能!”一个尖锐、凄厉、完全变了调的嘶吼声,如同夜枭的哀鸣,骤然从狄仁杰身后炸响!

是金妈妈!

方才还吓得瑟瑟发抖、如同鹌鹑般缩在后面的老鸨,此刻像是被滚油泼中了,整个人猛地弹了起来!那张涂满厚厚脂粉的脸因极度的震惊、愤怒和恐惧而扭曲变形,五官狰狞地挤在一起,厚厚的脂粉簌簌往下掉。她双目赤红,死死盯着帐幔中的“裴惊鸿”,眼神怨毒得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

“废物!没用的废物!连一根手指都藏不好!二十年!整整二十年啊!”金妈妈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又充满了疯狂的恨意,她猛地转向狄仁杰,眼神却像是穿透了他,望向某个遥远而可怕的所在,“完了……全完了!她知道了!她一定知道了!她不会放过我!不会放过我的!”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颊,精心梳理的发髻被抓散,珠翠掉了一地。在狄仁杰和元芳惊愕的目光下,她竟然猛地伸出颤抖的手指,狠狠抠向自己耳后与脖颈交接处的皮肤!

“嘶啦——”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如同撕裂帛锦的声音响起!

金妈妈那保养得宜、涂满脂粉的脸颊边缘,竟被她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接着,她像是感觉不到痛楚,双手并用,发狠地沿着那道缝隙,用力向两侧撕扯!

一张薄如蝉翼、制作精良的人皮面具,带着粘连的粘稠液体和点点血丝,被她从自己脸上狠狠地、彻底地撕了下来!

面具之下露出的,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无数条暗红色的蜈蚣,在皮肤上肆意蜿蜒爬行,覆盖了原本的容貌。烧伤、烫伤、刀割的痕迹相互叠加,将肌肉纹理彻底破坏,五官的位置都显得扭曲变形。鼻梁塌陷,嘴唇歪斜,只有那双眼睛,在极度扭曲的疤痕包裹中,依旧燃烧着疯狂、怨毒和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绝望!

“啊——!”帐幔中,真正的裴惊鸿(或者说,顶着裴惊鸿脸的人)发出一声短促的、惊恐到极致的尖叫,随即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元芳“锵啷”一声拔出了腰刀,横在狄仁杰身前,虎目死死盯住那张非人的脸,厉声喝道:“妖妇!你究竟是谁?!”

“我是谁?哈哈哈……我是谁?!”金妈妈,或者说,这个撕下面具的“老鸨”,疯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刺耳,如同夜枭啼血,在甜腻的香气中回荡,令人毛骨悚然。她指着自己那张可怖的脸,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毒:“这张脸!这张鬼一样的脸!拜谁所赐?拜谁所赐?!”

她猛地抬手指向窗外,指向那重重宫阙的方向,枯槁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剧烈颤抖:

“是那深宫里最尊贵的人!是那个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的熔岩里淬炼出来,带着焚烧一切的恨火。

“二十年前……我只是个卑微的画苑小吏之女!只因……只因我画技尚可,被召入宫,为她……为那个毒妇画像!”她的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血泪,“我耗尽心血,画了一幅……一幅她认为‘过于真实’,暴露了她眼角细微瑕疵的画!仅仅因为这一点……这点微不足道的‘真实’!”

她双手死死抓住自己布满疤痕的脸颊,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鲜血顺着指缝渗出,她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疯狂燃烧的怨毒火焰:

“她……她就命人用烧红的烙铁!一下!又一下!烫在我的脸上!她笑着说……‘既然你的眼睛和手如此不听话,那就永远记住这份不听话的代价!’ 哈哈哈……代价!这就是代价!”她猛地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同样布满狰狞疤痕的脖颈和前胸,“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我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用别人的脸,用别人的名字!守着这肮脏的烟花之地!”

她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拔步床的方向,那个瑟瑟发抖的“裴惊鸿”:

“我收留你!教你琴棋书画!给你这张倾国倾城的脸!让你做这揽月阁的头牌!就是为了今天!就是为了用你的脸,画出那催命的符!画出那能勾起男人最肮脏欲望的美人图!我要让那些王孙贵胄、世家子弟,那些和她流着一样肮脏血液的人,一个个都像李郢、王珣、张琦那样!让他们对着画神魂颠倒,然后在极致的幻象和绝望中,亲手挖出自己的眼睛!让他们也尝尝……尝尝坠入无间黑暗的滋味!这是她的罪孽!这是她欠我的!我要用她儿子的命!用她整个家族的命来还!”

她的狂笑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猛地喷出一口暗红的鲜血!身体剧烈地摇晃起来,眼神开始涣散,却依旧死死地瞪着狄仁杰,用尽最后的气力嘶喊:

“狄仁杰!你……你查到了又如何?晚了……太晚了!‘醉芙蓉’……哈哈……‘醉芙蓉’的花期……到了……谁也……谁也阻止不了……”

话音未落,她枯瘦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向后倒去,“砰”地一声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激起一片尘埃。那双布满血丝、燃烧着无尽恨意的眼睛,至死都圆睁着,空洞地望向彩绘着繁花的天花板,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深宫穹顶瞪穿。

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甜腻香气,混合着血腥和死亡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元芳迅速上前探了探鼻息,对狄仁杰沉重地摇了摇头:“大人,咬舌自尽,毒发身亡。”他锐利的目光扫过金妈妈尸体衣襟处滑落的一个小巧的、几乎被血浸透的瓷瓶碎片,以及几片枯萎的、边缘泛着诡异暗蓝色的花瓣残骸。

狄仁杰的目光却并未在金妈妈的尸体上停留太久。他缓缓转过身,看向拔步床的方向。

鲛绡帐幔在刚才的剧变中被扯开大半。那个顶着“裴惊鸿”容颜的女子,此刻蜷缩在床角,双手紧紧抱着头,身体抖得像筛糠,泪水无声地冲刷着她脸上精致的妆容,露出底下苍白脆弱的底色。她身上那件华美的外袍肩部被撕裂,隐约可见肩胛处几道陈旧的鞭痕。

“你,叫什么名字?”狄仁杰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女子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眼神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如同受惊的幼鹿。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音节:“我……我叫……翠……翠羽……”

“翠羽,”狄仁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穿透她美丽的皮囊,直视灵魂,“那‘醉芙蓉’之毒,从何而来?那‘血胭脂’的配方,又是谁给你的?金妈妈刚才说的‘花期到了’,是何意?”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翠羽拼命摇头,泪水涟涟,“妈妈……不,那个魔鬼!她只让我扮好‘裴惊鸿’……只让我在需要时,出现在客人面前……那些画……那些药……都是她自己弄的!她从不让我碰!她只说过……说过等宫里的牡丹开得最盛的时候……就是‘醉芙蓉’毒性最强的时候……到时候……到时候……”她似乎想起了极其可怕的事情,浑身剧烈一颤,说不下去了,只是恐惧地看向窗外皇宫的方向。

狄仁杰的心猛地一沉。牡丹花期!皇后!太子!金妈妈临死前那疯狂而笃定的诅咒……“谁也阻止不了”!

“元芳!”狄仁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万钧的决断,“立刻持我令牌入宫!面见圣上!禀明一切!醉芙蓉之毒,可能已混入牡丹花露或熏香,目标极可能是……东宫!请圣上即刻封锁东宫,彻查所有近身之物!尤其是牡丹相关!不得有误!快!”

“是!”元芳浑身一震,瞬间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抱拳应诺,转身如一阵狂风般冲出房间,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楼梯口。

狄仁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他走到窗边,“哗啦”一声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午后的阳光刺破室内的昏暗与浊气,汹涌而入。

他凭栏而立,望向远处宫城方向。重重殿宇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金光,一片盛世恢弘。然而,在那片璀璨之下,他仿佛能看到无形的毒焰正悄然蔓延,准备吞噬最尊贵的血脉。

一阵风吹来,卷起窗边小几上一片薄薄的东西,打着旋儿落在狄仁杰脚边。

他低头看去。

那是一枚小小的、用极薄金箔打造成的牡丹花瓣。花瓣边缘锋利,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妖异的光芒。金箔的背面,似乎用极细的针尖,刻着一个微不可查的凤凰纹样,隐秘而尊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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