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刻的学习,让陈远的手指磨出了薄茧,却也让他与贞人亘的关系愈发紧密,得以更深入地窥见商族占卜体系的内核。
然而,刻写文字终究只是记录“神谕”的手段,真正决定吉凶、牵动部族决策的,是那灼烧之后、伴随着清脆“卜”声绽开的、神秘莫测的“兆纹”。这,才是商族鬼神信仰中最核心、最难以捉摸的环节。
陈远起初只是安静地旁观。在亘处理一些不甚重要的卜骨,或是复盘以往重大占卜的存档时,会允许陈远在一旁观看。那些纵横交错、细如发丝却又蕴含着无穷可能的裂纹,在陈远眼中,起初与岩石的天然纹路、树木的年轮并无本质区别,都是物质在特定应力下的自然反应。
但很快,他发现了不同。贞人,尤其是像亘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贞人,在观察兆纹时,并非随意解读。他们似乎遵循着一套复杂而隐晦的规则体系。兆纹有主有次,有粗有细,有长有短,有直有曲,有交叉有分离。不同的形态、不同的组合、出现在骨甲的不同方位,都代表着截然不同的含义。
“先生请看,”一次,亘拿着一块记载着成功狩猎的旧卜骨,指着上面的兆纹对陈远讲解,“此为主干,挺拔向上,是为‘吉兆’之基。旁出之细纹,虽多却未反逆,预示着过程虽有枝节,然终能达成所愿。”他又指向另一块记录某次小规模冲突失利的卜骨,“而此兆,主干断裂,支纹凌乱冲克,显为大凶之象。”
陈远凝神细观,结合已知的结果反推,渐渐摸到了一些门道。他发现,所谓的“吉兆”,其裂纹往往舒展、顺畅,主次分明,即使有分支,也多呈辅助、环绕之势;而“凶兆”则多表现为支离破碎、纹路纠缠、走向突兀,甚至出现主干中断或严重扭曲的情况。
这并非完全是玄学。陈远意识到,这其实是一种基于大量案例归纳总结出的、原始的“概率学”和“裂纹形态学”。灼烧点的位置、骨甲的厚度与质地、火候的掌握,共同决定了裂纹的基本走向。经验丰富的贞人,通过观察无数次的占卜结果与后续事件的对应关系,在大脑中建立了一套庞大的数据库,将特定的裂纹形态与特定的吉凶概率关联起来。所谓的“解读神意”,更像是一种基于经验的、高度复杂的模式识别和概率判断。
然而,这套体系极其依赖个人经验和直觉,充满了不确定性和主观色彩。不同的贞人,对同一块卜骨上的复杂兆纹,有时也会产生分歧。这也解释了为何贞人集团内部,对于某些重大事件的决策,偶尔会出现不同的声音。
陈远开始尝试运用自己超越时代的分析能力和观察力,去理解、甚至预测兆纹的走向。他不再满足于被动接受亘的讲解,而是在心中默默进行推演。当亘准备灼烧一块新的卜骨,询问关于明日天气是否适宜晾晒皮货时,陈远会提前观察骨甲的质地、钻凿的位置,根据热胀冷缩和材料力学的原理,在心中预判裂纹可能出现的几个主要方向。
当那声“卜”响过后,兆纹显现,陈远会立刻将自己的预判与实际情况进行比对、修正。他发现,随着观察的卜骨越来越多,他预判的准确率在缓慢提升。这种提升并非源于什么通灵之力,而是源于对客观规律的更深层次把握。
他的这种能力,起初并未显山露水。直到一次,关乎部族内部一件不大不小的纠纷裁决。
两名族人因为一块相邻田地的边界问题争执不下,请求贞人进行占卜裁决。这种事关内部和谐的占卜,通常由像亘这样德高望重的贞人主持。亘按照仪轨,灼烧了一块龟甲。
龟甲上出现的兆纹颇为复杂。主干清晰,但旁支众多,且有几条细纹与主干形成了轻微的交叉。按照常规,这属于“中平偏吉”或“小有阻碍”的兆象,难以给出绝对有利于某一方的明确指示。
亘仔细端详着兆纹,眉头微蹙,似乎在权衡如何解读才能既符合“神意”,又能平息纷争。周围等待的族人和争执的双方都屏息凝神。
就在这时,站在亘身侧稍后位置的陈远,目光扫过那复杂的裂纹,尤其是注意到一条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从一条旁支末端反向延伸、轻轻触碰到代表“田”字符号预定刻写区域的短小裂纹时,他心中微微一动。根据他这段时间的观察和归纳,这种“反向回勾”触及具体事项象征区域的特殊形态,往往预示着事情可能存在隐情,或结果会出人意料,带有一种“反转”的意味。
他犹豫了一下,考虑到此事并非军国大事,且与亘关系已熟,便上前半步,用极低的声音,以请教的口吻对亘说道:“老先生,您看这条回纹,细微如发,却触及‘田’域,是否预示着……此事根源并非在田界本身,或另有隐情?”
亘闻言,猛地一愣,再次俯身,几乎将眼睛贴到了龟甲上,仔细审视着那条他之前并未特别留意的、极其细微的回勾纹路。他的脸色变幻了几下,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种对细微兆象的敏锐捕捉,以及对“触及象征区域”这一细节的关联解读,显示出一种远超普通学徒、甚至超越部分贞人的观察力。
亘沉吟片刻,没有立刻采纳,也没有反驳,而是重新抬起头,对着争执的双方,语气严肃地问道:“尔等争执之初,可曾因田界之外的事情有过龃龉?譬如借贷、牲口越界啃食,或是其他财物纠纷?”
那两名族人闻言,脸色都是一变,其中一人支支吾吾,另一人则面露恍然和愤懑。在亘的逼视和“神意”的威慑下,两人终于吞吞吐吐地承认,早在田界纠纷之前,他们确实因为一方借了另一方的石锄未及时归还,且有所损坏,心中早已存有芥蒂,此次田界问题不过是积怨的爆发点。
真相大白!周围的族人发出一阵低声的惊叹。纷争的根源并非田界不清,而是源于一次未被妥善解决的日常借贷纠纷。
亘依据这个“隐情”,结合兆纹的整体态势,给出了让双方先行解决石锄问题,再心平气和重新勘定田界的裁决建议。这个建议合情合理,争执双方在“神意”面前也无话可说,只能悻悻应下。
事后,亘屏退左右,独留陈远。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陈远,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先生之能,不仅在医术,更在观兆。方才那条回纹,若非先生提醒,老夫几近忽略。先生……究竟是何人?”
这一次,他的询问不再仅仅是好奇,更带着一丝深深的探究和难以言喻的震动。陈远所展现出的,并非仅仅是学习能力,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对兆纹细节的洞察力,这已经触及了贞人安身立命的根本。
陈远心中凛然,知道此刻绝不能露怯,也不能过于张扬。他保持着平静,躬身道:“老先生谬赞。在下只是觉得,万物有迹,兆纹亦是如此。或许是常年行医,需观人气色、查病灶细微之处,养成了关注细节的习惯,偶有所得,实属侥幸,不敢妄言能也。”
他将这种能力归因于医者的职业习惯,既合情合理,又显得谦逊低调。
亘盯着他看了半晌,眼中的锐利渐渐化为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些许困惑的思索。他最终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观兆之能,在于心静,在于眼明,更在于……一份机缘。先生既有此机缘,望善用之。”
这次小小的纠纷裁决,并未在外界引起太大波澜,但在贞人集团内部,尤其是与亘相熟的几位贞人中,却悄然流传开来。那位医术高超的石针先生,似乎对神秘的兆纹,也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
陈远知道,自己再次向前迈出了危险而又必要的一步。“观兆之能”的开始显现,让他在商族核心圈层的价值进一步提升,但也让他如同行走在更细的钢丝之上。他必须更加小心地把握分寸,既要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以获取信任和更深的信息,又不能过于惊世骇俗,引来不必要的猜忌甚至灾祸。
他体内的混沌元灵依旧沉寂,但那枚陶片上的漩涡纹,似乎与他日渐熟悉的、那些卜骨上纵横交错的兆纹,在意识深处产生了某种遥远的、模糊的共鸣。这条探寻之路,因这初现的“观兆之能”,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也更加引人入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