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每时每刻都散发着迫人的寒意。宸王府内的气氛,也随之攀至前所未有的紧绷。表面上,一切如常,煎药、问安、处理琐事,但穿梭往来的仆役步履间多了几分匆忙与凝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肃杀。
楚倾凰的身体在太医正不遗余力的调理和珍稀药物的堆叠下,恢复的速度远超预期。虽然依旧不能下床久立,更不能动用内力或灵玉施术,但精神已好了许多,面色也渐渐有了些许血色。她不再只是被动地躺着休养,开始有限度地参与进来。
她坚持让萧夜离将影卫从“焚星台”附近收集到的暗红色泥土样本和那枚银丁香耳坠送到她面前。泥土样本只剩极少一点,她小心地捻起,放在鼻端轻嗅,又用银针挑了一点,置于烛火上烘烤。泥土受热,并未产生异味,但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沉,隐隐透出一股干燥的灼热感,与之前塔林和赤岩镇发现的、混合了邪术能量的“血焰泥”有所不同。
“这泥土……似乎更加‘纯净’。”楚倾凰沉吟道,“少了那些怨念和血媒的污染,更像是……原始的地脉精华,或者,经过某种‘提纯’或‘净化’后的‘圣土’载体。阿依慕将它带到焚星台,可能不仅仅是为了布设邪阵,或许……是为了承载或引导某种更‘纯粹’的力量。”
她又拿起那枚银丁香耳坠。耳坠样式简单,工艺普通,表面因氧化而黯淡,并无特殊之处。但楚倾凰翻来覆去地看,指尖摩挲着耳坠背面的凹槽,忽然道:“取些‘显形粉’来。”
青黛连忙取来。楚倾凰将少量药粉撒在耳坠上,然后用一块干净的湿布轻轻擦拭。药粉与银质发生微弱的反应,耳坠表面那层黯淡的氧化层被擦去些许,露出了下方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肉眼难辨的刻痕——那是一个简化到极致的火焰纹,只有米粒大小,若不细看,只会以为是铸造时的瑕疵。
“这是车师‘圣火教’的标记!”楚倾凰瞳孔微缩,“虽然简化,但形态一致。这耳坠……是信物?还是标记?”
“或许两者皆是。”萧夜离坐在一旁,目光沉凝,“阿依慕将带有标记的耳坠遗落在焚星台,是意外?还是故意留下的‘路标’或‘钥匙’的一部分?”
“都有可能。”楚倾凰放下耳坠,眉宇间笼罩着一层忧色,“若‘钥匙’真的与某种仪式或信物相关,这耳坠或许就是其中之一,或者是指引。但更可能,这只是她计划中的一环,用来误导或分散注意。”
她看向萧夜离:“殿下,三日后之夜,您决意亲自入宫,可有万全之策?焚星台位置特殊,一旦有事,外围援兵难以迅速接应。且宫中情况复杂,‘龙影卫’、东宫、德妃,乃至陛下本人……态度难明。”
萧夜离端起手边的参茶,轻啜一口,语气平静无波:“正因情况复杂,我才必须去。阿依慕的目标若是父皇,或是要在宫中完成最终仪式,那么‘龙影卫’和父皇本人,便是她必须面对的首要屏障。我去,不是要独自擒拿她,而是要确保,当变故发生时,我能站在最有利的位置,掌控局面,阻止最坏的结果。”
他顿了顿,看向楚倾凰:“况且,宫里并非没有我们的‘眼睛’和‘帮手’。林文渊会设法让我‘名正言顺’地留在宫中某处,周勃会在宫外策应。至于东宫和德妃……”他冷笑一声,“他们若想趁机做点什么,也未必不是好事。水越浑,鱼才越容易浮上来。”
“可是您的身体……”楚倾凰最担心的仍是这个。
“已无大碍。”萧夜离放下茶杯,目光锐利,“‘蚀髓散’余毒尽去,新生的内息虽不及往日雄浑,但精纯犹有过之。应付一场变故,足够。”
他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楚倾凰知道,一旦他下定决心,便无人能改。她能做的,就是尽己所能,为他增加哪怕一丝胜算。
“殿下,请让我为您准备一些东西。”楚倾凰正色道,“一些应急的药物,或许用得上。”
萧夜离没有拒绝。
接下来的两日,楚倾凰几乎是泡在了药房。她不能动用灵玉和耗费心神炼制复杂丹药,便口述配方,指挥青黛和两名精于药理的仆妇操作。她根据萧夜离的脉象和可能面临的危险,配制了三种药丸:一种是瞬间激发潜能、压制伤势的“爆血丹”,药性霸道,副作用极大,非生死关头不可用;一种是解毒清心的“冰心散”,能抵抗大部分常见的迷烟、毒雾和一定程度的精神侵蚀;最后一种,则是用老参、雪莲等大补元气药材炼制的“回元膏”,用于战后快速恢复体力,固本培元。
除了药物,她还用特制的药水浸泡了几条丝帕和一小瓶药粉,嘱咐萧夜离随身携带,以备不时之需。
萧夜离这边,则与影驹、林文渊、周勃进行着最后密议和布置。
林文渊利用职务之便,以“协助‘龙影卫’核查宫中部分旧档,需熟悉当年西北事务之人”为由,成功为萧夜离争取到了一个在“血月之夜”当晚,留宿宫中“文渊阁”(一处存放文书档案的殿阁,距离“焚星台”不算太远)的合法身份。虽然这个身份限制他不能携带侍卫、不能随意走动,但至少给了他一个合理的落脚点和接近事发区域的由头。
周勃则秘密调集了五百最精锐、最可靠的京畿兵马,化整为零,在皇宫外围数个关键地点隐蔽待命。同时,他亲自坐镇京畿大营,掌控全局,确保京城其他区域,尤其是各王府、重臣府邸及重要衙门的稳定,防止有人趁机作乱。
影卫的力量被分成了三部分。一部分精锐,由影驹亲自带领,于“血月之夜”前悄然潜入皇宫,按照萧夜离提供的路线和接应点,秘密布防在“焚星台”周围,形成一道暗中的包围网,同时也负责监控东宫、德妃宫及“龙影卫”的动向。第二部分,留守王府,护卫楚倾凰安全,同时作为联络中枢。第三部分,则早已在赤岩镇外潜伏,只等京城信号,便对鬼哭岭据点发动雷霆突袭。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悄无声息地进行着。京城上空,那无形的压力越来越重,仿佛暴风雨前凝固的空气,让人胸口发闷。市井间,关于“血月”不祥、宫中将有异变的流言,也不知从哪个角落悄悄蔓延开来,引得人心浮动,连往日夜市繁华的西市,都提早了许多打烊。
东宫那边,太子萧景睿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连续两日闭门谢客,连心腹属官都罕见召见。但影卫回报,东宫侧门在深夜有神秘的马车进出,且太子妃娘家的一位兄长,以“送药材”为名,向宫中递了牌子,进入了寿康宫范围。
德妃钟粹宫依旧沉寂,但那几名聚集在京郊庄园的家将,却在一个深夜突然消失了,去向不明。同时,德妃宫中一个小太监,因“偷盗主子财物”被杖毙,尸体被迅速处理掉。影卫暗中调查,发现那小太监死前,似乎曾试图向宫外传递过什么消息。
皇帝那边,自揽月阁大火后,便一直深居简出,除了召见“龙影卫”统领和林文渊等极少数重臣,几乎不见外人。寿康宫的守卫增加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连一只苍蝇飞入都要被仔细检查。皇帝本人,则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一种压抑的、冰冷的气息,萦绕在乾元殿上空。
而风暴的中心——阿依慕,依旧杳无踪迹。仿佛她已经彻底融入了京城的阴影,或者,从未存在过。只有那枚遗落在焚星台的银丁香耳坠,和赤岩镇据点里关于“圣女”的传闻,证明着她绝非虚幻。
时间,在各方紧绷的神经和无声的博弈中,缓慢而坚定地,走向了十月十四,月圆之夜的前一天。
傍晚,萧夜离最后一次检查了随身携带的物品:楚倾凰配制的药物、浸药的丝帕、灵玉、一柄藏在靴筒中的精钢短匕、以及几份关键的情报摘要。他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锦袍,外罩一件半旧的披风,看起来就像一位寻常的、奉命留值宫中的文官。
他走到楚倾凰的寝殿。她已经能坐起来,由青黛喂着喝一碗燕窝粥。见他全副武装的样子,她的动作顿了一下。
“都准备好了?”她轻声问。
“嗯。”萧夜离走到她身边,看着她依旧苍白的脸,伸手替她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王府已安排妥当,影驹会留下最得力的人手。你只需安心休养,外面的事,不用担心。”
楚倾凰放下粥碗,抬眸看着他。烛光下,他的侧脸轮廓坚毅,眼神深邃如寒潭,不见丝毫畏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知道,那个纵横沙场、算无遗策的宸王,已经彻底回来了。
“殿下,”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无论明日发生什么,请务必记得,活着回来。我……在这里等你。”
她没有说更多煽情的话,但那双沉静的眼眸里,蕴藏的担忧、信任与坚定,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萧夜离心中一动,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一个极轻、却无比郑重的吻。
“等我。”他重复了之前的承诺,然后直起身,不再停留,转身大步向外走去。披风在身后扬起一道利落的弧线,很快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楚倾凰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直到青黛轻声唤她,她才回过神来,重新端起那碗已经微凉的燕窝粥,小口小口地喝下。
她不能陪他并肩作战,但至少,她要照顾好自己,等他凯旋。
窗外,夜幕彻底降临,无星无月,云层低垂,正是密云不雨,蓄势待发之象。整个雍京城,仿佛都在这沉重的黑暗中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明日那轮注定不祥的血月升起,等待着那场必将席卷一切的狂风暴雨。
而风暴眼中,那座荒芜的“焚星台”,在无边的夜色里,如同蛰伏的巨兽,静默地等待着祭品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