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的时候，我正盯着那截缠在手腕上的狐尾。
指尖还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微弱却真实。刚才那一瞬的光点拼凑、血气回流，像是从虚空中硬生生抢回了一条命。他的呼吸稳了，脸色不再透明，锁骨上的旧疤也恢复了血色，可我不敢松手，生怕这具身体还是个幻影，一碰就散。
“你们……有没有把我的课业烧了？”
声音很轻，带着刚醒的沙哑，却清楚得像块石头砸进我心里。我没答话，只是攥紧了他的袖角。陆九玄站在旁边，剑还插在地里，指节发白，显然没从刚才的能量反冲中缓过来。他听见这话，眉头一动，嘴角竟抽了一下。
“你还记得自己差点死透？”我终于开口，嗓音比想象中更哑。
他试着动了动手臂，眉心皱起：“疼。”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但脑子没坏，课业应该还在桌上。”
我差点笑出声，眼角却有点发酸。三百年前他在祭坛断尾救人，三百年后醒来第一件事是问作业，这人一点没变。
陆九玄撑着剑站直了些，目光扫过司徒墨全身，最后落在背后空荡的位置——那里刚才还只有光影浮动，现在却隐隐有气流涌动。他低声道：“别乱动，妖核还没稳。”
话音未落，夜风忽然一滞。
一道幽蓝的光自司徒墨脊背升起，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一条条狐尾缓缓舒展，像是从沉睡中苏醒的活物。九条尽数展开时，整片废墟都被映出一层淡青色的微光。最长的那条轻轻一卷，又绕上了我的手腕，力道比之前稳得多。
“这次不是追你。”他看着我，紫眸里金丝流转，“是回来了。”
我没有回应，只觉掌心的断刀微微发烫。吊坠贴在胸前，裂痕仍在，但震颤已止。刚才那股强行融合的力量总算安定了下来，可我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有人喊了一声什么，声音发抖，像是看到了不敢信的东西。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夹杂着惊呼和倒退的脚步。讲堂虽塌，书院的地脉阵纹还在运转，刚才那一道冲天光柱不可能没人察觉。
“他们来了。”陆九玄低声说。
司徒墨慢慢站直，动作还有些僵，但已经能支撑住身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五指一张一合，仿佛在确认这不是梦。“三年前我替人代写一篇星轨推演，被先生罚抄三十遍。那堆纸要是没了，我可不认。”
我翻了个白眼：“都死而复生了还惦记抄书？”
“规矩不能破。”他扯了下嘴角，“不然以后谁还听我讲课？”
陆九玄忽然抬手，剑尖划过地面三尺，一道浅光闪过，残存的瓦砾自动移位，在我们周围形成一圈低矮屏障。他看了司徒墨一眼：“你现在连站稳都费劲，少逞强。”
“我没逞强。”司徒墨抬手抚过肩头一道尚未愈合的裂痕，那是重组时留下的印记，“我只是不想再被人当成死人祭旗。”
空气静了一瞬。
我知道他在说谁。那个戴着鬼面的男人，曾亲手剜出前世的心脏，也曾用噬魂灯吞噬他的神志。而现在，他站在这里，九尾完整，气息归位，哪怕虚弱，也再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叶蓁。”他忽然叫我的名字。
我抬眼看过去。
他伸手，指尖擦过我脸颊一侧，那里不知何时蹭了灰。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什么。“抱歉，让你看见我消失的样子。”
我没躲，也没说话。只是把断刀换到左手，右手悄悄按住了吊坠。它现在很安静，可我能感觉到里面残留的一丝波动——那不是星盘的力量，而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是记忆的余烬，还在缓慢燃烧。
“下次别丢下东西让我捡。”我说，“太重。”
他笑了下，眼神难得柔软：“好。”
外面的人已经围到了废墟边缘。
几个弟子挤在断柱后头，伸长脖子往里看，脸上全是惊疑。有人指着司徒墨背后的狐尾，嘴唇都在抖。“真是九条……全回来了？”
“他不是被帮主亲手废了吗？怎么还能……”
“刚才那道光柱是从讲堂地脉引出来的，难道说……”
议论声嗡嗡作响，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司徒墨曾是书院最年轻的优等生，也是阴火帮少主，身份复杂得没人敢轻易站队。如今他不仅活着，还恢复了本相，这意味着什么，谁都猜得到。
陆九玄收剑入鞘，站到了我和司徒墨之间。他脸色仍有些苍白，但站姿挺直，不再有半分迟疑。他望着前方人群，声音不高，却清晰传了出去：“他没死，也不需要谁来定罪。”
人群一静。
司徒墨往前走了一步，脚步还有些虚浮，但没让人扶。他抬头看向那些熟悉的面孔，语气平淡：“课业我补交，账我也一笔一笔算。现在，谁想拦我？”
没人应声。
风卷着焦纸从地上掠过，其中一片飘到他脚边，上面残留半个阵图，正是昨夜讲堂黑板上的星轨残痕。他低头看了一眼，抬起脚，轻轻踩住。
我握紧了手中的断刀。
陆九玄站在原地没动，但肩膀松了些。他知道，这一关过了。
可麻烦才刚开始。
一个年轻弟子终于忍不住，颤声问：“司徒师兄……你真的……回来了？”
司徒墨没回头，只把手搭在我肩上，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不是回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落在夜风里，清楚得像刻上去的字。
“我是自己走回来的。”
人群哗然。
有人后退，有人往前挤，更多人在低声交谈，语气从震惊转为动摇。就在这时，司徒墨忽然侧身，另一只手抚上心口位置——那里衣衫完好，可我能看出他在摸什么。
婚书还在。
那张沾过妖血的残页，此刻正贴着他心跳的地方。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把那只手慢慢放下了。
陆九玄忽然道：“你的妖力还在重组，别耗太多。”
“我知道。”司徒墨点头，“但有些话，得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他再次面向人群，声音提高了一度：“我母亲用命换来的力量，不该被当成工具。我犯过的错，我会担。但我不会再替任何人背罪。”
底下一片寂静。
片刻后，有个老教习拄着拐走出来，盯着他看了许久，终于叹了口气：“你能站出来，总比躲着强。”
司徒墨微微颔首：“谢先生。”
我站在原地，听着这些对话，忽然觉得胸口那股压了好久的闷气散了些。断刀在我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像是呼应某种久违的归属。
夜风吹过，卷起几片碎纸。
其中一片擦过我的鞋面，停在司徒墨踩着的那张残阵旁。两片纸并排躺着，一新一旧，像是断裂的轨迹终于接上了线。
他弯腰，捡起了那片残阵。
指尖拂去灰尘，露出底下一行小字——“逆命者，终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