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背那处被碎石狠狠砸中的伤势,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让陆明渊真真切切地尝到了什么叫生不如死。每一次细微的移动,甚至仅仅是呼吸稍微用力,都会牵动那片区域,引发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原本就因锁灵印和长期营养不良而虚弱不堪的身体,此刻更是雪上加霜。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根本无法完成那每日苛刻的矿石定额。
饥饿,这个比鞭子更残忍的刑罚,开始如同附骨之蛆,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胃里空烧的灼痛感与后背的伤痛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神经。他只能依靠坑道岩壁上渗出的、带着土腥味的冷水,以及极偶尔的,某个同样面黄肌瘦的矿奴,在监工不注意时,偷偷飞快地塞过来的一小撮硬得硌牙的窝头碎屑,来勉强维持着生命最基本的运转。这点东西,对于他消耗巨大的身体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监工显然已经将他视为了一个“半废之人”,只要他没有断气,没有堵塞坑道,便懒得在他身上多浪费一丝精力或一口粮食。这种彻底的漠视,反而给了陆明渊一丝喘息的空间,尽管这空间是以极度的痛苦和虚弱为代价换来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只能无力地蜷缩在那个相对僻静的岩壁凹陷处,意识在肉体的尖锐痛苦和因饥饿、失血导致的精神恍惚之间沉沉浮浮,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一叶扁舟。
而那次短暂却无比震撼的“跨界感知”,如同一个滚烫的烙印,深深地刻印在他的脑海深处,挥之不去。上界那极致瑰丽的景象,与那些强大“仙人”们完美面具下隐约流露出的挣扎与空洞,那无处不在、仿佛编织成一张无形巨网的严苛规则……这一切都让他对自己眼下这囚徒的处境,生出一种极其荒诞的认知——自己是被看得见的玄铁锁链捆在这暗无天日的矿洞里的囚徒,而那些高高在上、受尽凡人仰望的“仙人”们,又何尝不是住在更华丽、更广阔、资源更无穷的牢笼里的囚徒?区别或许只在于,束缚他们的锁链,是无形的,是规则,是天道。
这种认知,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同病相怜”的安慰,反而像是一盆冰水,浇灭了他曾经对“飞升”抱有的某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他对力量的本质、对超脱的真实意义,产生了更深层次的迷茫与思索。但无论如何,一个最原始、最坚定的念头始终支撑着他——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活下去,然后,离开这个鬼地方!这是支撑着他没有在伤痛和饥饿中彻底倒下的唯一信念。
他依旧紧紧握着怀中那块神秘的古玉残片,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尝试着从中汲取那微弱却恒定的暖意,以及可能存在的、极其稀薄的灵气,用以对抗周身弥漫的伤痛与深入骨髓的饥饿感。不知是否是心理作用,他感觉残玉似乎比受伤前要“活跃”了那么一丝丝,虽然远不及那夜产生剧烈异动时的效果,但那持续传来的、温润平和的气息,确实让他精神上的痛苦和焦躁减轻了不少,也仿佛在冥冥中吊住了他一口本源之气,让他那因伤势和锁灵印双重压制而摇摇欲坠的凝神期境界,勉强维持住,没有彻底跌落。这无疑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天下午,阴暗潮湿的丙字七号矿洞内,依旧回荡着千篇一律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叮叮当当声。陆明渊正因失血和饥饿而昏昏沉沉,半倚着冰冷粗糙的岩壁,意识模糊。
忽然,一阵与平日节奏不同的、轻微的骚动从矿洞入口方向传来,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死水潭,漾开了些许涟漪。
他勉强抬起沉重如灌铅的眼皮,循着声音望去。
只见几名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监工,此刻竟有些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一个身影走了进来。那是个老道,身形干瘦得像深秋的芦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穿着一件不知穿了多久、已经洗得发白、边缘磨损严重、还打着好几个歪歪扭扭补丁的灰色道袍,袍角沾满了干涸的泥渍和不明油污,显得邋遢不堪。他头发灰白相间,胡乱地用一根看似随手捡来的木簪子在头顶别了个发髻,几缕散发不听话地垂落在额前,遮住了部分面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腰间挂着一个硕大无比、油光锃亮、呈现出朱红色的酒葫芦,随着他有些踉跄的脚步,在他身侧晃晃悠悠,显得颇为滑稽。
老道脸上带着一种似醒非醒、似笑非笑的恍惚神情,一双眼睛半眯着,眼神浑浊,仿佛蒙着一层永远散不去的雾气,对周围那些投射过来的、或好奇或麻木的目光,以及这恶劣的环境,都显得漠不关心,浑不在意。他走起路来脚步虚浮,左摇右摆,像是灌多了黄汤,醉意醺然,但偏偏每一步落下,都巧妙地、毫厘不差地避开了地上的积水和凸起的碎石,整个人的身形在这种踉跄中,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暗合某种韵律的协调感。
“都看什么看!手里的活儿都干完了吗?找死是不是!”独眼龙监工率先反应过来,厉声喝道,挥舞着手中的皮鞭,驱散矿奴们投来的好奇目光。然后,他转向那邋遢老道,语气竟然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与其说是恭敬不如说是忌惮的味道,“玄诚子道长,您看……这边就是丙字区了,之前汇报的、灵气波动最异常的地方,就在前面再深一点的区域。”
被称作玄诚子的老道漫不经心地打了个酒嗝,一股廉价的酒气弥漫开来。他浑浊的眼睛随意地扫过昏暗逼仄的矿洞,目光如同掠过石头般从那些眼神空洞、衣衫褴褛的矿奴身上一掠而过,未作丝毫停留,最终落在了矿洞更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里,含糊地应了一声:“嗯……知道了,你们忙你们的去,不用管贫道,我自己随便看看。”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睡意和鼻音,仿佛下一秒就能站着进入梦乡。
监工们似乎也深知这位道长的古怪脾气,不敢多言,低声又交代了几句关于安全和其他注意事项的话,便依言退开了些许,但仍在不远处守着,目光偶尔警惕地扫过老道和周围的矿奴。
玄诚子不再理会他们,自顾自地晃晃悠悠,朝着矿洞深处走去。他的步伐看似毫无章法,随心所欲,但当他经过陆明渊藏身的那个岩壁凹陷处时,脚步几不可查地、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连半次呼吸的时间都不到。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陆明渊浑身汗毛倒竖!他感觉仿佛有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锐利、如同冰冷针尖般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极快地扫过!那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破烂的衣衫,穿透了他虚弱的皮囊,甚至隐隐触及了他怀中紧握的残玉!这让他昏沉恍惚的意识,如同被冰水浇头,骤然清醒了几分!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恰好对上了老道那双看似被酒意和浑浊覆盖的眼睛!
四目相对,仅仅是一刹那的接触。玄诚子已经若无其事地、极其自然地挪开了目光,仿佛刚才的停顿和注视都只是陆明渊伤痛下的幻觉。他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矿洞深处走去,嘴里还哼着不成调子的、古老而怪异的山野小曲,伴随着腰间那个朱红大酒葫芦晃荡时发出的、轻微的“哐当”声。
但陆明渊的心脏,却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声响!
这个人……这个看似落魄邋遢、醉醺醺的老道,绝不简单!
那些平日里对矿奴生杀予夺、凶神恶煞的监工们对他那种隐含忌惮的态度,他那看似踉跄蹒跚、实则暗含玄妙、仿佛踩在某种节点上的步伐,还有刚才那惊鸿一瞥、仿佛能洞穿虚实的眼神……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混迹底层的落魄老道!
他是谁?为何会来到这被世人遗忘的黑山矿场深处?所谓的“探查灵气波动”,背后又隐藏着怎样的目的?
他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握紧了怀中那枚紧贴皮肤的残玉。
残玉依旧散发着恒定的温润感,但不知是不是他因紧张而产生的错觉,就在那老道玄诚子经过之后的片刻,那玉璧的中心,似乎……极其短暂地、微微发热了一下?
陆明渊眯起眼睛,望着老道那晃晃悠悠、最终消失在矿洞深处昏暗光线里的瘦削背影,那件破烂的灰色道袍,仿佛已然与四周浓重的阴影完美地融为一体,再也难以分辨。
“玄诚子……”他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低声重复着这个带着几分道韵又透着古怪的名字,一颗沉寂已久的心,第一次,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警惕与强烈探究欲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