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脚踩进岩缝，碎石滚落坡下。他没回头，只把怀里的杜清漪往上托了托，左臂肌肉绷紧，指节因握刀太久泛白。洞口藤蔓被拨开一半，郑玉寒钻出去时带起一阵轻响，随后脚步声远去。
洞内只剩火折子微光，在石壁上跳动。
他靠着石头坐下，将她轻轻放在腿上。她的头歪向一侧，嘴唇发青，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他伸手探她鼻息，指尖碰到一丝温气，才松了口气。
右臂布条已经湿透，血顺着袖管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点。他咬牙解开外衣，撕下里层一块布，重新缠住伤口。动作一扯，肩头旧伤跟着发烫，但他没停。
水囊还剩一点水。他倒出来，沾在布角上，低头擦她脸。
血污混着泥灰，在她脸颊结成硬块。他擦得很慢，从眉心开始，往下到眼角，再到嘴角。布巾碰到她左颊那道疤时，手顿了一下。
那是小时候的事。
他记得那天她在灶台边煮粥，他偷拿了父亲的刀练招，不小心碰翻柴堆。一根断柴飞出去，划破她的脸。她没哭，只是用袖子抹了血，说没事。
现在这道疤还在。
他指尖轻轻掠过，像怕惊醒什么。
“清漪。”他开口，声音哑得不像话，“是我。”
她没动。
他把她的手从袖子里拉出来，放进自己掌心。她的手指冰凉，指甲发紫。他用拇指搓了搓她手背，一下一下，直到感觉那点冷意稍稍退去。
“你还记得家吗？”他说，“后院有棵桃树，你总说等它开花，要给我绣个香囊。”
她眼皮颤了颤。
他又说：“你说桃花红，线也要红。针脚要密，不能漏风。”
她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像风吹过窗纸的缝隙。
杜守拙眼眶猛地一热。
他低下头，把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下巴抵住她发顶。她的头发沾了血和灰，又干又脆，可他还是一缕缕理顺，缠在手指上绕了一圈，再松开。
“对不起。”他说。
这三个字压了十年，现在说出来，喉咙像被刀割。
“我不该走那天。我该留在家里。我该护住你。”他声音低下去，“我找了你十年，每晚闭眼都梦见你被人拖走。我追，可怎么也追不上。”
她手指忽然动了动。
他立刻低头看。
她没睁眼，但指尖勾住了他衣角，轻轻一拽。
他就这么坐着，抱着她，一只手握刀，一只手把她捂在怀里。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额角那道疤，也照出眼角一闪而过的湿痕。
他抬起右手，用拇指抹掉。
再开口时，声音稳了。
“以后不会了。”他说，“从今往后，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身边。谁想动你，就得先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外面风停了。
洞口挂着的草绳不动，没人靠近。
他低头看她，发现她脸色比刚才好了一些，唇上有了点血色。他把自己的外衣盖在她身上，又往她那边挪了挪，让她的背靠在自己胸前。
“睡吧。”他说，“我守着。”
她没应，但呼吸变得均匀了些。
他左手仍握着刀，刀尖朝外，横在两人之间。右手搭在她腰侧，隔着衣服能摸到她肋骨的形状——太瘦了，骨头硌手。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她。
那时她站在院门口，手里提着篮子，说要去镇上换盐。他背着包袱准备出门学武，师父在村外等他。她笑着说路上小心，回来给你做新鞋。
他点头，转身就走了。
没回头。
如果他回头，也许就能记住她最后的样子。
而不是十年后，在暗室里看见她戴着手铐，坐在角落，眼神空洞。
他闭了眼。
再睁眼时，目光沉了下来。
他摸出腰间的半块铜锁，放在她手边。铜面磨损严重，但“清”字还能认出来。他用手指描了一遍，然后合上她的手掌，把铜锁包进去。
“这是你的。”他说，“我一直留着。”
她手指微微收拢，把铜锁攥住了。
他看着这一幕，胸口闷得发疼。
这时，她忽然咳了一声。
他立刻坐直，一手扶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她咳得不重，但身体一抽一抽的，额头冒出冷汗。
他拿布巾给她擦脸，低声说：“别怕，我在。”
她喘了两口气，慢慢平复下来。眼睛依旧闭着，但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
他凑近听。
她声音极轻：“……哥？”
他喉咙一紧。
“我在。”他说，“我在。”
她没再说别的，只是把脸往他怀里蹭了蹭，像小时候冻得受不了时那样。
他抱住她，抱得很紧，却又不敢用力，怕伤到她。
火折子快灭了，光一点点缩回去。
他坐着不动，听着她的呼吸，数着她的心跳。右臂的血还在渗，滴在石头上，一滴，两滴。
他不知道郑玉寒什么时候回来。
也不知道外面还有多少人等着。
但他知道一件事——
他不能再输。
十年前他没能守住家。
今天，他必须守住这个人。
他低头看她，发现她睫毛湿了，不知是汗还是泪。他用手背蹭了蹭她脸颊，低声说：“不怕了，姐姐。我带你回家。”
她没睁眼，但手指又动了动，勾住他的袖口。
他把她往怀里搂了搂，左手握紧刀柄，盯着洞口。
风又吹进来，带起一缕烟灰。
他忽然听见远处传来狗叫。
不是一只，是好几只，在山下回荡。
他立刻坐直，耳朵竖起来。
狗叫越来越近。
有人带着猎犬上山了。
他慢慢站起身，把杜清漪轻轻放在干草堆上，用衣服盖好。然后蹲下身，把刀插回腰间，右手摸出三枚飞镖，分别藏进袖口、靴筒和后领。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还在睡，但眉头皱了起来，像是感觉到危险。
他走回她身边，蹲下，握住她的手。
“等我。”他说，“我很快回来。”
她手指轻轻一收。
他松开手，转身走向洞口。
左手掀开藤蔓时，一片树叶飘下来，落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