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笔落在纸上,发出沙沙声。
杜守拙的手没有停。他把昨天跟踪送菜车的路线画进新图,两条线重合——孙巧言说的时间没错,午时初刻入驿,一刻钟后抵达后院厨房,前后耗时二十分钟。这期间,前门守卫会掀开盖布检查食材,但动作敷衍,只看一眼米袋和菜筐。
他抬头看向对面的女人。
孙巧言坐在桌角,背靠土墙,双手放在膝上。她换了件干净灰布衣,手指依旧泛红,指甲缝里有药渣残留。
“你说排水沟宽一尺二寸。”杜守拙开口,“狗在夜里巡三次?”
“戌时、子时、寅时。”她答得快,“三只狗轮班,绳长九尺,东南角是死角,离排水口还有两步距离。”
杜守拙低头,在图纸东南角画了个圈。他记得那处堆着烂草和旧木板,夜间巡查不易发现异动。
“它们闻得到人味吗?”
“若你提前抹泥巴遮味,穿旧麻衣不带荤腥,它们只会当你是野猫。”
他放下炭笔,抽出飞镖比对距离。从沟底探身,投石击窗,八尺远,角度偏低。他用手指模拟弹射动作,手腕压低,指节发力。
可行。
但他没动笔标记。
他盯着孙巧言:“你说她被关在二楼东厢房。床朝哪边?”
“靠北墙。铁链拴在柱子上,长四尺,够走到门口,不够碰窗。”
“桌呢?”
“贴南墙。上有茶碗、油灯,一把缺角瓷梳。”
杜守拙手一顿。
那把梳子,是他姐姐小时候用过的。母亲留下的嫁妆,木柄刻着细纹花。
他藏住反应,继续问:“锁链固定点有几个?”
“两个。一个在立柱根部,一个在横梁下。后者更高,需踩凳才能触到。”
他开始画房间内部结构。床、桌、门、窗、立柱一一落纸。标出两个锁点位置,再画出姐姐可能活动的范围。
四尺链长,能走五步半。
若她还能走。
他想起昨夜在巷口看到的头发。黑,微卷,发根浅。是他姐姐没错。
但他不能只凭这个就信。
他拿起铜钱,轻轻敲了三下桌面,短—短—短—长。
声音清脆。
“你听过这节奏?”他问。
孙巧言看着他,眼神不动:“我递药时,听见她在屋里敲墙。也是这个声。”
杜守拙手指收紧。
那是他和姐姐小时候约定的暗号。下雨天躲地窖,怕喊不应,就用石头敲壁。三短一长,表示“我在”。
没人知道。
除了他们俩。
他缓缓将铜钱放回盒中。
怀疑松动了一丝。
但他仍没放松警惕。刘撼山惯用诱饵,曾派人假扮难民引他入伏。他知道仇人会等他来,更知道他们会设局。
“你为什么帮她?”他问。
“我说过,我欠一个恩情。”她语气平,“那人救过我命,临死前托我照看她。我没做到每日相见,只能每月递一次药。”
“药?”
“安神散。她睡不安稳,常咳。刘撼山让人配的,说是治心悸,实则让她昏沉。我偷偷减了量。”
杜守拙记下这一点。姐姐还在咳,说明肺未废;能减药量,说明孙巧言确有接近机会。
“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十日前。她瘦了,但眼神没散。我放下药包时,她指尖轻叩桌面,还是那个节奏。”
杜守拙闭眼一瞬。
睁开时,已在图纸上划出三条路径。
第一条:前门混入。借送菜车,藏于板车底部或米袋之间,趁守卫松懈溜进后院。风险在于车上无遮蔽物,翻检时易暴露。
第二条:后墙潜行。待戌时狗巡第一轮过后,从东南角排水沟爬入,贴墙绕至东厢下方,投石传信。难点是沟内潮湿,爬行易留痕迹。
第三条:屋顶突降。利用驿站西侧老槐树攀上屋脊,沿瓦面滑至东厢顶,破窗而入。但屋顶有巡哨,且瓦片松动,踩踏会有响动。
他分别标出三条路的风险等级与时间节点。
前门——中危,窗口期仅五分钟。
后墙——高危,需精准掌握犬巡间隙。
屋顶——极高危,依赖天气与时机。
他最终将笔尖停在“前门”线上。
午时人多杂乱,反而是最好的掩护。
他写下四个字:午时一刻。
圈起,刀尖轻点。
这是最佳时机。
孙巧言看着他完成推演,始终未动。
“你不问我怎么知道这么多?”她忽然说。
杜守拙抬眼。
“你若想我知道,自然会说。”
她嘴角微动,似笑非笑。
“我是云栈驿的药童。三年前被买进去,负责给囚犯送药。每月初七,我去东厢换药渣、添灯油。她从不开口,但我听她敲墙。后来我学会回应,在扫地时用扫帚柄磕地砖——一下是‘听见’,两下是‘小心’。”
杜守拙盯着她。
“你为什么不直接救她?”
“我不能动手。一旦暴露,她立刻会被转移。我只能等一个能带她走的人。”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因为你腰间的铜锁。十年前屠村那夜,我躲在柴房夹层,看见你妹妹被人拖走,怀里掉出半块铜锁。后来我在黑风帮账册上见过这个名字——杜清漪。今年春天,有人开始查北岭哨岗,手法像断锋刀传人。我就知道,你在找她。”
杜守拙沉默。
她说的每一点,都能对应上。
但他还差最后一步确认。
他突然问:“你说她咳。她咳嗽有节奏吗?”
孙巧言一怔。
随即点头:“有。每夜子时前后,连咳三声,停顿,再咳两声。像是……在数什么。”
杜守拙呼吸微滞。
那是他们小时候玩的游戏。数更鼓,三声为一鼓,两声为二更。她说梦话时也会念。
他终于提笔,在“午时一刻”旁写下一行小字:
**若她应声,即为真。**
他放下炭笔,伸手摸向胸前。
铜锁贴着胸口,冰凉。
他不再犹豫。
地图已完成初步框架,三条路径清晰,时间节点明确,情报经双重验证属实。他可以等郑玉寒回来再议,也可以现在就开始准备装备。
但他没有起身。
他看着孙巧言:“你说该说的都说完了。”
“是。”
“那你现在要走?”
“我不走。也没地方去。”
他盯着她眼睛。
里面没有闪躲。
只有疲惫和一丝极淡的期待。
他收回目光,拿起刀鞘,将整张图纸卷起,塞进竹筒。
然后他站起身,走到墙角木箱前,打开盖子。
取出一套黑风帮押货人的粗麻衣,一双沾泥的短靴,一条灰巾。
他把这些放在桌上,正对着孙巧言。
“明天午时,送菜车还会来。”
“我知道。”
“你会再递药?”
“初七,就是明天。”
杜守拙点头。
他拿起炭笔,在桌角残纸上写下一个字:伞。
折好,放进麻衣内袋。
他转身,从刀架取下短刀,别在后腰。
窗外天色渐暗,最后一缕光落在图纸边缘。
他站在桌前,手指按在“午时一刻”四字上。
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