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右手从铜锁上移开,指腹擦过衣扣,留下一道浅灰的印痕。
风停了,街上尘土落定,那只蚂蚁已不见。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左边鞋尖那点干泥裂开了缝,像被什么力量从内部撑开。
这不是错觉。
他的重心仍在前脚掌,膝盖微屈,但身体不再僵直。肩背的肌肉一层层松下来,又一层层绷紧,像是在调整某种内在结构。
左腕刺青贴着袖口边缘,皮肤微微发烫。
他没有再握拳。
这一次,他主动把记忆翻出来——不是碎片,是顺序。
母亲推他进地窖时,左手压在他胸口,右手反手关盖。那扇木板落下前,她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不是恐惧,是确认。确认他活着,确认他记住。
妹妹被拖走时,手腕撞上门框,发出轻响。不是尖叫,不是哭喊,就是一声轻响。像布帛撕裂的开头。
刘撼山站在火光里,黑袍下摆沾着血点。他说“杜家断种了”的时候,语调平稳,像在报账。
这些事,过去十年里他每次回想都乱作一团。
现在,他把它们排成一条线。
每一件,都是证据。
他闭眼。
不是逃避,是整理。
脑海里出现一张图——从江南村落到大巴山深处,一条虚线穿过山林、驿站、废弃镖局。这条线他走过无数次,都是盲奔。现在,他要让它变成刀路。
第一步:确认刘撼山还活着。
挑衅者赵九重说“刘撼山才是真正等你的人”,不是威胁,是通知。说明对方知道他会来,甚至期待他来。
为什么?
因为刘撼山不怕他。
或者,因为他手里有对方想要的东西。
他摸向胸前,铜锁隔着衣料凸起一块。
这半块锁,是他唯一的信物,也是妹妹存在的证明。若刘撼山真以为杜家断种,就不会留她性命十年。他留她,必有用处。
要么是牵制,要么是试探。
而他至今未动,说明他在等一个时机——等杜守拙自己送上门。
杜守拙的喉结滑了一下。
不是恐惧,是清醒。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早年那样,听见线索就追进荒庙,结果左臂中伏,差点死在毒箭之下。那时他二十岁,刀法未成,心更躁。
现在不一样。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地上那把宽刃刀上。
刀还在插着,刀柄不再晃。
他没去拔。
而是蹲下,右手食指在地上划了一道。
不是随意动作。
是一条路线。
从这里开始,往北三里是官道岔口,往西七里有旧驿亭,再往西南深入便是大巴山脉边缘。他记得师父曾提过,黑风帮当年以“铁脊岭”为据点,后因官府围剿退入深山。
但他不能直接去。
刘撼山若真等着他,沿途必有眼线。
他得变。
他站起身,左手缓缓抬起,这次不是按胸口,而是沿着左臂旧伤的位置,从肩头一路抚到手腕。
皮肤下的筋络早已愈合,但那一段始终比别处凉。
他曾恨这伤。
现在,他想用它。
如果刘撼山还记得当年那个逃走的少年,一定记得他左臂不利。这是弱点,也是诱饵。只要他故意露出破绽,对方很可能贪功冒进。
而黑煞拳走刚猛一路,一旦发力过猛,右臂旧伤必然受累。师父说过,练这种拳的人,十年后肘关节会变形,出拳越狠,恢复越慢。
他记住了。
他转身,背对那把刀,走向客栈方向。
脚步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实。
走到门槛前,他停下。
右手搭上刀柄,不是戒备,是确认。
刀在,他在。
他没进门。
而是靠墙坐下,从包袱里取出一张纸——是铁掌会贴出的告示,上面写着“辨断锋刀法真伪”。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撕下一角,折成小方块。
又撕,再折。
最后手里有了四个纸片。
他把它们摆在地上,成四方形。
第一个:情报。
第二个:路线。
第三个:战术。
第四个:时机。
他先看第一个。
关于刘撼山的情报太少。但他有三件事确定:
一、此人好虚荣,穿绸缎,戴铜戒,戒指藏毒针;
二、练黑煞拳,右臂有旧伤;
三、控制欲强,囚禁一人十年不杀,只为掌控。
这样的人,不会轻易露面。但若有人挑战他的权威,一定会回应。
所以他不能直接去找。
他得让他自己走出来。
第二个:路线。
他不能走大道。也不能孤身闯山。必须选一条既能隐藏行踪,又能制造假象的路径。
他想起昨夜听到的议论——“断锋再现,速报掌门”。这张纸条正在南传。说明他已经成了目标。
那就利用这点。
他可以放些风声,说自己要去某地寻刀谱残页,引人注意。实际反向而行。
第三个:战术。
正面交手,他未必能一击制胜。必须设局。
他左手再次抚过旧伤。
若能在战斗中假装此处失控,诱使对方猛攻左侧,待其右臂负荷过重,再以“断流斩”切其肘脉,可破黑煞拳势。
第四个:时机。
不能急。
刘撼山等了十年,他也能等。
但他必须确保,当那一刻到来时,自己不是为怒而战,而是为终局而战。
他抬头看向远处山雾。
大巴山轮廓模糊,但有一处山脊线条特别陡峭。他记得那里有个废弃猎户屋,三年前他曾路过。
如果要设伏,那里最合适。
他收回视线,伸手将地上四个纸片依次捏起,塞进袖中。
动作很慢,但每一个都清晰。
然后他站起身,拍掉裤腿上的灰。
客栈门开着,里面没人。
他走进去,取水壶灌满,系回腰间。
又取出干粮,分成四份,包好放入包袱。
做完这些,他坐到桌边,抽出一张空白纸,拿起笔。
没有写名字,没有画图。
只在纸上点了一个墨点。
很小,很重。
像一颗钉子,钉进命运的木板里。
他放下笔,手指轻轻压住那个墨点。
指尖发麻,顺着血管往上爬。
他没动。
直到麻感消失。
他站起来,把纸折好,放进贴胸的内袋。
靠近铜锁的位置。
然后他走到门边,手扶门框,往外看了一眼。
街上空了。
风又起,吹起一片碎纸,在空中打了个旋,贴在墙根。
他的眼睛盯着那片纸,不动。
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浮现:
如果我死了,谁来证明她活过?
他迈步出门。
右脚落地时,鞋底碾碎了一颗小石子。
声音很轻。
但他的耳朵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