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走出院子时,天刚亮透。他没有回头,也没看那把插在石桌上的铁刀。鞋底踩过湿土,留下一个清晰的印子。他一路往南走,穿过荒地,进了镇子。
街上已有小贩摆摊,油锅滋啦作响。他没停,径直走进街角一家茶馆。木桌靠墙,他拣了个角落坐下,要了碗粗茶。茶水浑浊,浮着几片碎叶。他不喝,只盯着碗口发呆。
说书的老者这时上了台。白发披肩,穿一件灰布长衫,嗓音沙哑却有力。他拍下惊堂木,开口讲的是三十年前江湖旧事。
“话说当年武当山下,有位俗家弟子名叫陈默尘。此人刀法凌厉,性情孤僻。一日深夜,他携一本《断锋刀谱》悄然离山,从此杳无音信。”
杜守拙的手指猛地扣住桌沿。
老者继续道:“这刀谱原分上下两册。上册载‘守拙篇’,讲的是以静制动、后发制人;下册名‘撼山篇’,专攻刚猛暴烈、一击毙命。本是一体,却被人为割裂。陈默尘带走上册,而那下册……后来落入大巴山黑风帮手中。”
茶馆里一片喧哗。有人笑说这是编的段子,有人摇头称早听过这传闻。杜守拙没动,耳朵竖着,连呼吸都放轻了。
老者顿了顿,又道:“更奇的是,那黑风帮帮主刘撼山,年轻时也曾拜入武当门墙。只因心性凶狠,被逐出门外。可谁又知道,教他入门功夫的师父,正是今日坐在这里的老朽我。”
满堂哄笑。
老者却不笑。他缓缓抬起左手,卷起袖口,露出一道深褐色疤痕,横在臂弯内侧,皮肉翻卷,像是被极强的力道震伤所致。
杜守拙瞳孔一缩。
那一道伤,和他自己左臂上的旧伤,位置一样,形状也一样。
他猛地站起身,一步跨到台前。右手按在断锋刀柄上,轻轻一推,刀鞘前移半寸,寒光微露,直指老者咽喉。
“你说你是刘撼山的师父?”他的声音低,但字字清楚。
茶客们顿时安静下来。有人悄悄往后退,有人伸头张望。
老者看着他,眼神平静。“你认得这伤?”
“这是我练断锋第三式时,经脉反冲留下的。”杜守拙盯着对方,“你怎么会有?”
老者叹了口气。“因为我也教过同样的功法。只不过,我不是教你的人,我是教刘撼山的人。当年他初学黑煞拳,不懂收敛劲力,一掌打出,震伤自己经络。我和他一起躺了七天,才活下来。”
他说完,放下袖子,目光落在杜守拙脸上。“你练的是‘守拙篇’,对吧?气息沉稳,出手前先收势。不像他——刘撼山,只知道往前冲,恨不得一拳打塌山头。”
杜守拙没收回刀。但他松了些力气,刀尖微微下压。
“你为什么现在说出来?”
“因为你来了。”老者说,“三十年我没提过这个名字。不是怕人找我报仇,是怕我自己想起那晚的事。”
“哪一晚?”
“屠村那夜。”老者声音低下去,“我知道他会去。我劝不住。我说刀法不是用来杀人的,他说强者就该踩着弱者往上爬。我不信他会真动手。结果……第二天我就听说江南村子烧成了灰。”
杜守拙喉咙发紧。
“我去迟了。”老者闭眼,“火还在烧。我看到一个小男孩昏在尸堆里,手里抓着半块铜锁。我想救你,可身后追兵已至。我只能躲进林子,看着你们村子化成焦土。”
杜守拙的手抖了一下。
“所以你知道清漪还活着?”
“我知道。”老者点头,“刘撼山带她走时,我就跟了一段路。他嘴里喊着‘我要让她听话’,手上全是血。那是她的血。她挣扎得太厉害。”
杜守拙咬牙,指节发白。
“但我没拦。”老者睁开眼,“因为我已经不是师父了。我教出一个恶魔,再不敢伸手管江湖的事。这些年,我在这镇上说书为生,装聋作哑,只为赎罪。”
茶馆里没人说话。
风吹进门缝,吹动墙上挂的一幅旧画。画中两人对刀而立,一人背影瘦削,一人身形魁梧。题字写着:“断锋始分,师徒决裂。”
杜守拙终于把刀收回鞘中。他没坐下,就站在台边。
“你说刀谱原本一体。那现在呢?”
“‘守拙篇’在陈默尘手里,‘撼山篇’被刘撼山夺走。”老者道,“一个讲守,一个讲撼。名字变了,心也就歪了。当年若他们各退一步,也不至于走到今天。”
“那你见过完整的刀谱吗?”
“见过。”老者从怀里摸出一张泛黄纸页,只有巴掌大,边缘焦黑,像是从大火中抢出来的。“这是残页。上面写着‘以伤换势,守拙成锋’八个字。后面还有几句口诀,可惜被火烧没了。”
杜守拙接过纸页。指尖触到字迹,心头一震。
这八个字,正是郑玉寒给他的那张残页上的内容。
原来不止一份。
“你还有一份?”他问。
“我只这一张。”老者摇头,“另一份,二十年前就丢了。有人说被陈默尘烧了,也有人说藏在某个人身上。”
杜守拙将纸页小心折好,放入怀中贴身存放。
“你信不信,”老者忽然抬头,“一个人能改?”
“什么意思?”
“刘撼山是我徒弟。我害了他。可你也是徒弟。你师父教你的,不只是刀法,还有做人。你现在站在这里,没一刀砍死我这个老头,说明你心里还有‘守’。”
杜守拙没回答。
他知道,自己差点就动手了。刚才那一瞬,怒火烧上来,只想让眼前这个人付出代价。但他忍住了。
这不是以前的他能做到的事。
外面传来一阵风铃声。清脆,短促,随风飘进来,又很快消失。
老者的耳朵动了动。
“有人来了。”他说。
杜守拙也听见了。那声音他记得。郑玉寒腰间就挂着这么一枚铜铃。
但他没动。
他知道,有些事比追出去更重要。
比如听眼前这个人说完所有话。
“你还知道什么?”他问。
老者沉默片刻,抬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这里记着一段口诀。是当年完整刀谱的最后一句。我一直不敢说,怕传错人,助长杀孽。”
杜守拙盯着他。
“你要不要听?”老者看着他,眼神认真,“听了,可能救你一命。也可能,让你再也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