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的鞋底踩在擂台木板边缘,第三级台阶发出轻微的吱响。
风从南面吹来,带着新刨木料的碎屑,落在他左腕衣袖上。
铜锁贴在腰侧,被风吹得微微一凉。
他手指没有动刀柄,只是低头看了眼那半块残破铜锁的轮廓。
台下已有人群聚集。
不是昨日那些硬靴汉子,而是镇中百姓,有挑水的、卖菜的、牵孩子的,围在四周。
一个老妇指着他说:“就是他,杀了赤刃门三个人。”
旁边男人摇头:“不对,我听铁掌会的人讲,他是黑风帮派来的细作,要夺断锋刀谱。”
孩童抬头问娘亲:“那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女人搂紧孩子:“别看,煞星来了会招灾。”
杜守拙没有抬头。
他的呼吸在胸口停了半拍,喉间干涩,像吞了一把沙。
他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妹妹躲在柴房,外面也是这样七嘴八舌地说她偷了米缸。
那时她才九岁,缩在草堆里,一声不吭。
他抬脚,后撤一步。
木板发出回弹的轻响,像是松了一口气。
转身时布袍下摆扫过台阶,他走下擂台,脚步平稳,未加快,也未迟疑。
身后议论声如蜂群嗡起,但他耳中只剩自己心跳的声音。
回到客栈房间,门关上,插销落定。
他站在屋中央,没点灯,也没取刀。
铜锁解下,放在桌上,正对门口。
和昨夜一样位置。
他盘膝坐下,背脊挺直,双手放于膝上。
闭眼,鼻息渐缓。
外头声音不断传来。
道士在街角敲锣:“邪气入城,血光将至!”
几个少年蹲在井边传话:“听说他昨晚杀了送信人,信上写着‘掌门速避’。”
药铺掌柜低声嘀咕:“这人住进来后,我抓的药都发苦。”
杜守拙的指尖抽动了一下。
随即压住掌心,不动。
他开始运转“逆气归元”。
内力自丹田升起,沿经脉缓缓流动。
到肩井穴时,左臂旧伤处传来一阵胀痛,像有铁钉在里面慢慢旋转。
他咬住后槽牙,额角渗出细汗。
脑海中闪过刘撼山的脸。
接着是妹妹苍白的手腕,锁链勒出的深痕。
他把画面压下去,专注引导内力绕行瘀堵之处。
一圈,两圈,三圈。
窗外日影移动,阳光从窗缝划到地面,变成一条细线。
他仍未睁眼。
午饭时间过去,没人敲门。
他知道掌柜不会送饭来——昨夜就没人再敢靠近这间房。
腹中饥饿,但他不为所动。
他知道真正的敌人不在街上,而在心里。
傍晚,屋顶传来瓦片轻响。
不是一人,是两人,来回走动,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还在。
他依旧不动。
呼吸沉稳,心跳规律。
直到天黑,油灯自动熄灭,屋里陷入黑暗。
他睁开眼,伸手摸向桌上的铜锁。
锁身冰凉,但他握紧它时,掌心却开始发热。
他用拇指摩挲那个“杜”字,一遍,又一遍。
然后起身,取刀。
抽出三寸,刀刃映出他脸。
眼睛很静,没有怒意,也没有委屈。
只有一道光,藏得很深。
他收回刀,重新挂好。
走到屋子中央,拉开架势,慢练第九式“断流斩”。
第一遍,动作略快,收势时脚步前滑半寸。
他停下,调息,重来。
第二遍,手臂下沉三分,斩出时肘部微曲,落地稳。
第三遍,呼吸与刀势同步,每一动都清晰可控。
他不再去想那些话。
谁说他杀人夺谱,谁说他投靠黑风帮,谁说他是煞星降世。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当他在岩穴中听见幻声时,是怎么辨清方向的;
是他斩断青鳞蛇那一刻,手有没有抖;
是他面对赤刃门人跪地不退时,为何最终收了刀。
这些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第四遍“断流斩”,他闭着眼完成。
刀风掠过衣角,人如石桩立地。
第五遍,他加入左臂诱击动作,旧伤处传来刺痛,但他顺势转体,将痛感化为发力支点。
第六遍,他停下,额头全是汗,但呼吸均匀。
他知道,自己已经能分清什么是外扰,什么是本心。
深夜,更夫走过巷口,低声念了句:“今夜倒安静。”
杜守拙坐在床边,再次取出铜锁。
这次他翻过来,看背面。
那里有一道极细的刻痕,是当年妹妹用发针偷偷划下的。
形状像一道门。
他用指甲沿着那道痕轻轻刮了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
然后放下铜锁,躺下。
闭眼前,他把刀移到枕边,刀柄朝外。
左手搭在刀鞘上,五指自然张开。
第二天清晨,阳光照进窗棂。
他起身,洗漱,喝水。
门外传来脚步声,是掌柜亲自送水桶。
他在门口放好水,不敢敲门,也不敢走开。
杜守拙开门取桶,两人目光相接一秒。
掌柜低头快步离开。
他提水回屋,换掉旧水。
然后摊开地图,用铜锁压住囚所标记点。
中午,街上锣声响起。
铁掌会弟子在擂台周围张贴告示:“断锋刀法真伪之辩,明日午时正式开始。”
有人高喊:“杜守拙若不敢应战,便是心虚!”
人群响应,鼓噪四起。
他在窗内站着,没关窗,也没回应。
手指在刀柄上来回擦了三次,然后垂下。
下午,三个小孩在院外扔石子玩。
其中一个说:“那人屋里有鬼。”
另一个说:“我爹说他杀过九个人。”
最小的那个问:“那他会吃人吗?”
杜守拙走到窗前,拿起桌上铜锁。
他打开锁扣,又合上,发出清脆的“咔”声。
孩子们听见声音,吓得跑开。
他把铜锁收回怀里。
坐回桌边,继续默记刀式路线。
傍晚,风变大了。
一片枯叶撞在窗纸上,啪的一声。
他抬头,看向窗外。
远处擂台已全部搭好,横梁漆成红色,像一道血口。
他站起身,走到屋中央。
拔刀出鞘三分,演练“护渊式”。
这一次,动作流畅,毫无滞碍。
收刀时,刀鞘碰地,发出短促一响。
他低头看自己的影子。
地上那道影,像一把收拢的刀,纹丝不动。
夜深,他最后一次点燃油灯。
取出两张残页,轻轻拼在一起。
文字浮现,心法流转。
他逐字默读,直至烂熟于心。
然后吹灭灯火。
屋里只剩月光。
他坐在黑暗中,左手按住左腕刺青。
“守”字的位置,不再发烫。
他闭眼,呼吸渐缓。
刀在身边,人在灯下,未离未动。
屋外,一只麻雀落在屋檐,翅膀抖落一片灰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