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守拙盯着那具尸体的手臂,皮肤下的裂纹像干裂的泥地。他蹲下身,把袖子往上推了半截,露出对方右臂内侧。淤痕是深紫色的,一圈圈围住血脉经过的地方。他用指腹压下去,皮肉硬得不像活人。
这伤他认得。
十年前那一晚,刘撼山一拳打在他左臂上,骨头没断,筋脉却塌了半边。师父陈默尘花了三年才让他能重新握紧刀柄。当时他说过一句话:“黑煞拳不走寻常劲路,专破气门。挨上一拳,真气会反咬自己。”
现在这些尸体,就是被这种拳法活活震死的。
他站起身,走到下一具尸体前,掀开袖子。一样的痕迹。再换一个,还是如此。每一具尸体的右臂都有同样的伤,位置分毫不差。这不是乱打,是专门冲着经脉去的。
他低头看自己的左手腕。刺青“守”字边缘有些发红,那是旧伤在阴天里的反应。他没再看尸体,而是退到墙边,靠着柱子坐了下来。刀放在腿上,右手搭在刀鞘口。
外面风还在吹,灰土打着旋从门口卷进来。他不动,眼睛盯着地面。脑子里全是师父的话。那些话以前听着像讲书,现在一句句都成了血写的事实。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为什么这些人不逃?
大厅里没有打斗痕迹,没人翻桌,没人踢凳。所有人都站着,像是等着那一拳砸下来。就算是被吓住,也不该这么整齐。除非……他们动不了。
他想起扫地人临死前说的话:“帮主出来后就不吃东西,只喝水……还要我们轮流进房……”后面的话没说完,但意思清楚。刘撼山在用人试功。
可这和右臂受伤有什么关系?
他闭上眼,回忆当年父亲教他认穴道时画的图。手臂内侧有三条主脉:少阴、厥阴、太阴。黑煞拳若从这里破气,真气逆行,心脉受冲,不出半刻就会全身僵直。那时候就算想跑,手脚也听不进去。
所以他才会一拳一个,全打天灵盖。
杜守拙睁开眼,呼吸沉了下来。这不是滥杀。这是练手。刘撼山在练一种能让人生死不能动的功夫,然后用这些人测试效果。
而他自己左臂的伤,正是这种功夫留下的印记。
他伸手摸了摸左臂旧伤处。那里已经没有痛感了,但每次下雨前都会胀。就像现在,空气还没湿透,那块地方已经开始发紧。
他不知道清漪有没有见过这一拳。
如果她被关了十年,刘撼山会不会拿她也做过试验?有没有可能她的手臂上,也有这样的伤?
他猛地站起身,刀握在手里。刚走出两步,脚前三寸的地面“叮”地一声,三枚细针钉入泥土,呈三角形排列,针尾轻轻晃动。
他停住。
没回头,也没拔刀。只是慢慢弯下腰,左手按住刀鞘前端,右手一点点抽出半尺刀锋。刀光很暗,映不出人脸。
他盯着那三枚针。乌黑色,尖端泛紫,是见血封喉的毒。发针的人没想立刻杀人,否则不会只打地面。这是警告,或者试探。
他缓缓转头,目光扫过门窗、屋顶破洞、墙角堆着的破柜子。没人影,也没动静。风卷着灰土从门外刮进来,吹得尸体衣角微微抖动。
他蹲下身,用刀尖挑起其中一枚毒针。针身细如牛毛,尾部刻着极小的纹路,像是某种记号。他没见过这种手法,但能感觉到——对方知道他会蹲下查看,所以把针打得略偏,正好落在视线范围内。
这不是偷袭,是对话。
他把针夹在指间,翻过来调过去地看。毒药涂得很匀,说明施针的人手法稳定。能在这么远的距离打出三枚精准落点的毒针,还能避开巡夜耳目,绝不是普通杀手。
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既然对方能一击毙命,为什么不直接打他胸口?
答案只有一个——不想杀他。
至少现在不想。
他把针收进袖袋,刀收回鞘中。但他没走。反而退到主厅侧柱后面,背靠墙体,双腿微曲,整个人缩进阴影里。这里能看到门口,也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
他坐在地上,手一直搭在刀柄上。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由暗转灰,院子里的影子开始拉长。远处传来鸡叫声,新的一天快来了。
他没动。
怀里那页残纸又有点热。不是烫,是贴着胸口久了被体温焐出来的温。他没掏出来看,但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八个字:“以伤换势,守拙成锋。”师父写下的字,现在像烙铁一样贴着他心口。
他不知道是谁在暗处盯着他,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刘撼山的人。但他知道一点——刚才那三枚针,不是随便选的位置。
三寸,是他拔刀最快的反应距离。打在这里,既不会伤到他,又能逼他做出反应。对方在测他的动作习惯,在记录他的节奏。
这场局,从他踏入分舵那一刻就开始了。
他闭上眼,耳朵听着外面的风声。耳朵动了一下。有东西掠过屋顶瓦片,很轻,像猫踩过枯叶。
他没睁眼,手指却慢慢收紧。
屋外静了一会儿,接着又有三枚针破空而来,这次是从屋顶方向射下,目标仍是脚前三寸。他身形未动,刀鞘往前一送,三声轻响,针钉在鞘面上。
他睁开眼,抬头看向屋顶破洞。阳光斜照进来,灰尘在光柱里飞舞。什么也没有。
他站起身,走到刀鞘前,拔下三枚针。和刚才的一样,乌黑泛紫,尾部带纹。他把针并排放在掌心,发现第三枚的纹路略有不同——像是被人用指甲划过一道。
他盯着那道划痕,忽然想起郑玉寒说过的话:“有些人传信不用字,用伤。”
他把针收好,退回柱后。这次他不再靠墙坐着,而是单膝跪地,重心压低。刀横在身前,刀柄抵住地面。
他知道对方还在。
而且对方一定还会再来。
他等得起。
外面的日头升得更高了,照进大厅一角。他眯着眼,盯着门口那片被阳光晒亮的地面。
一阵风吹进来,带着竹叶的味道。
他闻到了。
竹林就在分舵后墙外三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