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闲谈已离了正题,倒像田间老农般随意闲话。满朝上下,怕也只有自幼相伴又有大宗师修为的顺裕亲王,能让太上皇这般放松。
此时宫门外,贾政小跑着赶到等候宣召的凌策跟前,见他衣襟染血,急得眼前发黑:
“策哥儿可伤着了?哪里不适?”
凌策笑着扶住贾政:
“二老爷莫急,服过大幻仙人的丹药,这会儿精神更胜从前。不过是被宗师交手的余波震到,并未受伤。”
贾政惊诧道:
“竟遇见老神仙了?”
凌策刚要答话,忽见后方驶来浩浩荡荡的车队。待马车停稳,下来数十名身着紫红官服的勋贵,为首的正是北静王水溶。
众人围上来敷衍地问候伤势,唯有水溶真切关怀道:
“见凌侯无恙,小王便安心了。只是三位宗师当街行刺,其中竟有燕统领,究竟是何缘故?”
凌策摇头苦笑:
“臣也百思不得其解,本欲带人去醉仙楼尝鲜,却突遭刺杀,至今如坠云雾。”
身着武将袍服的裘良厉声道:
“燕统领既参与此事,朝廷必须给个交代!今日是凌侯遇刺,来日岂非要轮到各家子弟提心吊胆出门?”
这位五城兵马司指挥使说得慷慨激昂,凌策却在心中暗笑:
“诸位哪是为我撑腰,分明要彰显开国一脉的势力。不过彼此利用罢了。倒是水溶这演技,比二皇子还逊色三分。”
正思量间,忽见陆文昭跟着太监低头疾行入宫。
养心殿内,太上皇望着伏地颤抖的陆文昭,又瞥了眼侍立的戴权。心道这倒是个及时送来的台阶,虽知所谓追捕宗师纯属谎言——他派出的冯渊怎会轻易暴露行踪?好在冯渊今日休沐,只要没当街露面便无碍。燕陈二人已殒命,他不能再折损宗师,此刻陆文昭的奏报来得正好。
太上皇摩挲着玉扳指缓缓道:
(“陆文昭,你确定那逃走的宗师与桂花夏家有关联?可知这夏家是何来历?”
陆文昭战战兢兢答道:
“禀太上皇,微臣身为锦衣府千户,只知效忠太上皇,其余人等来历一概不需知晓!”
太上皇忽然展颜一笑,摆手道:
“平身吧。”
“谢太上皇恩典!”
陆文昭慌忙起身,却仍不敢抬头。十步之内直视天颜乃大不敬之罪,他身为锦衣卫岂会不知?
太上皇摩挲着手中的玉把件,戴权见状会意,低声道:
“陆千户,夏家之事暂且押后,先将人收押诏狱。该审的照常审,但不可伤其性命。”
“微臣遵旨!”
见陆文昭激动得手足无措,戴权忍笑道:
“陆千户且先退下吧。”
待陆文昭躬身退出大殿,戴权立即凑近太上皇耳语:
“太上皇,这夏家可是长公主的人。陆文昭莫不是被人利用,或是生了二心?”
太上皇随手掷下玉把件,冷笑道:
“他还没这个胆量。当年为安抚皇帝,朕将锦衣府要职尽数委于皇亲。这些年锦衣府虽存其名,却早非昔日光景。陆文昭此举,意欲何为?”
戴权略一思索,惊道:
“莫非想借冤狱牵连百官,重振锦衣府威势?他竟敢拿长公主的人开刀,就不怕陛下怪罪?”
太上皇不假思索道:
“他这是在试探朕的态度。此刻夏家母女怕是在北镇抚司享着清福呢!若朕不悦,他自有转圜余地。”
“再说云睿近来确实糊涂,借着内务府中饱私囊也就罢了,竟将银钱暗中输送给节儿,这是给自己留后路呢。”
“也罢,夏家既为钱袋子,早该料到有今日。既然落在陆文昭手里,便顺其自然吧。”
这节儿正是大皇子肃王李节。此子仁厚有余,却过于憨直,易信于人......
若在太平年月,虽难成明君,守成倒也足矣。若有贤臣辅佐,说不定还能博个仁君美名。
正因如此,承元帝才殚精竭虑开创盛世、选拔良臣。既是为成就圣君之名,更是要为子孙奠定基业。
虽说承元帝最宠越妃,但对皇子却更偏爱忠孝仁义的大皇子。收凌不疑为义子,正是要为太子栽培肱骨之臣!
戴权闻言恍然,却又迟疑道:
“陛下,长公主若因此受牵连,去老太妃跟前哭诉......”
太上皇轻笑摇头:
“她此刻必定斩断了所有联系,不会留下任何把柄。夏家不敢牵连她,陆文昭也不敢。倒是凌策这人......”
戴权立即回禀:
“都已安排妥当,燕统领和陈首领那边只会查出他们被金人收买,意图刺杀忠毅侯挑起朝堂动荡。毕竟凌家关系网庞大,这一个月忠毅侯拜访的可都是朝中重臣。”
太上皇微微颔首:
“单是这样还不够应付百姓。民间最喜添枝加叶,派人散布消息,就说凌策乃文曲星转世,金人忌惮才派人行刺。”
戴权迟疑道:
“这......会有人相信吗?”
太上皇朗声笑道:
“你跟了朕几十年,还不明白百姓就爱这些离奇传闻?况且这个说 好为日后铺路,那个神秘宗师的来历至今未明。”
“若他们确实清白,朕不介意成全这个文曲星的美名。若查出问题,让这位星君回归仙界也是顺理成章。”
戴权正要退下,又禀道:
“陛下,开国勋贵那边......”
太上皇淡然道:
“他们不过是为自身利益而来。去请皇帝过来,先让凌策和那位宗师觐见,再命大幻仙人仔细审问那个和尚。”
待戴权退出养心殿,门窗无风自闭。顺裕亲王现身叹道:
“不稍作歇息?”
太上皇轻啜香茗:“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松懈。毕竟折损的是宫里的宗师,若不彻底解决,终成隐患。三皇叔觉得今年铁网山秋狩如何?朕与皇帝同往,能否引出暗处的大宗师?”
顺裕亲王沉吟道:“安全无虞,但未必能引蛇出洞。”
太上皇闭目沉思。于他而言,眼前困局不过须臾小事,真正的 当放眼十年之后。
毓庆宫内,
夏守忠碎步进殿,向批阅奏章的承元帝禀报:
“陛下,梅翰林候见。”
“宣。”
翰林院虽品阶不高——即便翰林学士亦止五品,新科三甲入翰林不过六品修撰、七品编修——却乃大乾储才重地。翰林官掌修国史、拟诏书、侍讲经筵、典试科举,清贵非常。经翰林历练者多直入六部要职,然历练长短、升迁机遇,却各凭造化。
梅翰林年逾五旬,虽已仕途无望,但学士之位仍令他声名显赫,福泽后代。
此刻他却战战兢兢欲行大礼,承元帝头也不抬道:
免礼。
梅翰林连忙躬身:
谢陛下恩典,臣不胜惶恐。
承元帝略一颔首,挥手道:
赐座,待朕批完这两份奏章。
梅翰林额头沁汗,慌忙推辞:
臣不敢僭越。
身为翰林学士,他虽常伴君侧,但此刻独对天颜,仍不免惴惴不安。
承元帝抬眼一笑,伸手示意:
爱卿且坐。此处非金銮殿,朕既开口,卿当从命。
梅翰林只得谢恩:
臣遵旨。
却只敢虚坐椅沿,双腿暗自发力支撑。
承元帝继续批阅奏章,片刻后方道:
朕记得梅卿好饮果酿。夏守忠,取酒来。
内侍领命退下,梅翰林霎时冷汗涔涔,慌忙起身:
陛下厚赐,臣受之有愧!
未几,夏守忠捧酒而入,亲自为梅翰林斟满。
梅翰林接杯时手指微颤,心中惊疑不定——这分明是早有准备。莫非......
承元帝忽搁朱笔,感慨道:
初见爱卿时,卿方中进士入翰林,少年意气令人称羡。如今竟已华发丛生。
梅翰林紧握酒杯:
岁月不饶人。
承元帝正色道:
这些年来,辛苦爱卿了。
梅翰林连忙摇头:
臣不过尽本分。当年陛下返京时,臣仅是六品侍读,蒙陛下擢升学士之位。
原来爱卿还记得。承元帝笑意渐深,彼时朝堂空虚,翰林院十不存一。朕思量这储才重地,需有人担纲。
梅翰林伏地叩首:
臣永志君恩,这些年兢兢业业,唯恐有负圣望!
承元帝敛去笑容,淡淡道:
平身吧。朕常想,莫非君臣相得真是奢望?原欲与诸卿成就千古佳话......
话音未落,梅翰林双膝一软,再度跪伏于地。
陛下,臣知罪!
承元帝执笔批阅奏章,目光未移,平静问道:何罪之有?
梅翰林自知难逃责罚,泣声道:微臣不该为大皇子引荐翰林学子,更不该心存妄念。
承元帝轻叹一声:爱卿身为臣子,肃王有令自当遵从。朕当年亦为人臣,深知其中难处。
梅翰林伏地叩首,额头紧贴地面: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虽才疏学浅,但此心天地可表!
承元帝批完奏折搁笔,眼中闪过一丝厌恶,面上却带笑意:梅爱卿,且看朕面色,可是大限将至之相?
梅翰林慌忙起身,手中酒盏倾斜洒落:陛下何出此言!正值春秋鼎盛,正是励精图治之时!
承元帝轻笑两声,未再多言。
梅翰林连连叩首:臣一片赤诚,天地可鉴!
赤诚?承元帝讥诮道,赤诚到令郎与薛家联姻,为肃王牵线内务府?赤诚到替长公主鞍前马后?
梅翰林面如死灰,想到亲族安危,咬牙哀求:臣罪该万死!但求陛下开恩,罪责臣一人承担!
承元帝垂眸片刻,忽然笑道:死罪倒不必。念在君臣情分,明日上表请辞吧,朕准你衣锦还乡。
梅翰林愕然抬头,随即喜极而泣,连连叩首:谢陛下隆恩!臣悔不当初啊!
承元帝叹息:朕亦不愿如此。夏守忠,带他下去交代清楚,下科会试准其子应试。
梅翰林含泪谢恩,随夏守忠退出。待二人离去,承元帝面色骤沉,怒拍御案:好个清流名士!一个孩子已被小越侯教坏,如今又想将节儿变成傀儡!好个长公主!好一招偷天换日!
宫道之上,凌策与李寒衣缓步而行。虽宫规森严,却也不至如此迟缓。凌策心知此乃太上皇故意拖延,予其党羽善后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