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带着金陵城特有的、混杂着河水潮气和人间烟火的味道,冰冷地贴在林昭月(或者说,此刻的苏念柔)的脸上。她拉低帷帽,将大半张脸藏在阴影里,步履蹒跚地走在苏府后巷湿滑的青石板上。每一步都刻意放得沉重而虚浮,如同一个长途跋涉、筋疲力尽的孤女。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她死死咬着下唇,用疼痛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将属于林昭月的所有锐利和仇恨,深深埋进“苏念柔”那副惶恐无助的皮囊之下。
巷子幽深僻静,两侧是高耸的院墙,偶有早起的仆役推着粪车或挑着清水匆匆走过,投来麻木或好奇的一瞥,并未过多留意这个衣着朴素、风尘仆仆的陌生女子。她按照指示,数到第三条横巷,右转。果然,一条更狭窄、尽头便是苏府后角门的死胡同出现在眼前。
角门紧闭,门楣上“苏府”二字依稀可辨,透着森严的气度。就是这里了。她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不是伪装,而是真的脱力。接下来,就是等待那个“恰好”发现她的人。是福是祸,在此一举。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如同煎熬。她竖起耳朵,捕捉着角门内的动静。里面似乎有隐约的说话声和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沁出冷汗。
就在这时,角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一条缝隙。一个提着菜篮、穿着粗布衣裳的婆子探出头来,似乎要出门。她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苏念柔”,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头,粗声粗气地喝道:“喂!哪来的叫花子?滚远点!这是尚书府后门,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来了!林昭月心中凛然,立刻按照容姑姑所教,抬起泪光盈盈、写满惊恐和无助的脸,用带着浓重江南口音的官话,颤声哀求道:“这位妈妈……行行好……奴家……奴家是来投亲的……我找……找我表舅……吏部尚书苏大人……”她声音哽咽,恰到好处地流露出长途跋涉后的虚弱和绝望。
“投亲?表舅?苏大人?”那婆子上下打量着她,眼中满是怀疑,“胡说八道!我们家老爷哪来的你这号穷亲戚?快滚!再不滚我叫人撵你走了!”说着就要关门。
“妈妈且慢!”林昭月(苏念柔)急忙扑上前一步,险些摔倒,从怀中(刻意露出破绽的衣襟内)掏出一封皱巴巴、边缘磨损的信函,双手颤抖地递过去,泣不成声:“这……这是家母临终前留下的信……说是交给表舅……妈妈您行行好,帮忙通传一声吧……奴家……奴家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哭得情真意切,将一个孤苦无依少女的绝望演绎得淋漓尽致。那封信,自然是云先生早已准备好的“道具”。
婆子将信将疑地接过信,她不识字,但看到信封上那方模糊的、似乎是苏府印记的火漆,以及“苏念柔”那凄惨的模样,语气稍稍缓和了些:“你……你真是来投亲的?你娘是谁?”
“家母……家母姓林,闺名婉容……”苏念柔怯生生地答道,这是容姑姑交代的名字,与真实的“林婉柔”一字之差,既留下线索,又避免立刻暴露。
“林婉容?”婆子皱眉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印象,但看苏念柔模样实在可怜,犹豫了一下,道:“你在这儿等着,我进去问问管事的嬷嬷,可不许乱跑!”说完,拿着信,又缩回门内,重重关上了角门。
门关上的瞬间,苏念柔(林昭月)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第一关,算是过去了。接下来,才是真正的考验。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她靠在墙上,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苏府内会如何反应?苏玉衡会见她吗?还是会直接将她当成骗子轰走?甚至……暗中处置掉?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角门再次打开。这次出来的不是那婆子,而是一位穿着体面、约四十许间、面容严肃、眼神精明的嬷嬷,身后跟着两名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那嬷嬷手中正拿着那封信,目光如电,上下打量着苏念柔。
“你就是苏念柔?”嬷嬷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是……是奴家……”苏念柔连忙福身行礼,声音越发怯懦。
嬷嬷仔细看了看她的脸,又扫过她一身狼狈,眉头微蹙:“信上说,你母亲是林家女,名婉容?可与我家夫人有何渊源?”她问得极其谨慎。
“回嬷嬷的话,”苏念柔低眉顺眼,按照背熟的说辞答道,“家母生前曾说,她与府上夫人是……是远房表亲,幼时曾一同在江南老宅住过些时日……后来家道中落,便断了联系……母亲临终前,唯一记挂的,便是让奴家来金陵寻表舅母,求个安身之所……”她说着,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演技无可挑剔。
嬷嬷沉默片刻,似乎在权衡。信上的火漆印记和苏府内部的一些暗记都对得上,这少女的江南口音和凄楚模样也不似作伪。但尚书府门第森严,岂能随意认亲?尤其是这等来历不明的孤女。
“你且随我进来,在外院偏厅等候。待我禀过夫人再行定夺。”嬷嬷最终做出了决定,语气依旧冷淡,“记住,府里规矩大,不得随意走动,不得喧哗。”
“是,多谢嬷嬷!”苏念柔心中稍定,连忙道谢,低眉顺眼地跟着嬷嬷走进了苏府角门。
踏入苏府的瞬间,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压力扑面而来。高墙深院,亭台楼阁,无不彰显着主人的权势和富贵。回廊曲折,守卫森严,偶尔走过的丫鬟仆役皆屏息静气,行动规矩,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这与云先生那山中别业的清幽隐秘截然不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龙潭虎穴。
嬷嬷将她带到外院一处偏僻的厢房,吩咐婆子看好她,便拿着信匆匆向内院走去。
苏念柔独自坐在冰冷的硬木椅子上,手心冰凉。她不敢四处张望,只是垂着头,用眼角的余光迅速扫视着房间。陈设简单,但桌椅用料皆是上乘,打扫得一尘不染。窗外是小小的天井,寂静无人。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刻都像是在油锅上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嬷嬷去而复返,脸色依旧严肃,但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夫人要见你。跟我来。”嬷嬷简短地说道,转身便走。
苏念柔心中一紧,连忙起身跟上。终于要见到正主了!是苏玉衡的夫人?她会是什么态度?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更为精致典雅的内院正房。丫鬟打起帘子,一股淡淡的、清雅的檀香气味飘出。嬷嬷示意苏念柔在门外稍候,自己先进去通报。
片刻后,嬷嬷出来,低声道:“进去吧,夫人问你什么,便答什么,不可隐瞒,亦不可多言。”
“是。”苏念柔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微乱的鬓发和衣裙,低着头,迈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屋内暖香扑面,陈设华美而不失雅致。临窗的软榻上,端坐着一位年约四旬、身着绛紫色绣金缠枝莲纹锦缎褙子的妇人。妇人容貌端庄,皮肤白皙,保养得极好,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郁色和久居上位的威严。她手中正拿着那封信,目光平静地落在走进来的苏念柔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这就是苏玉衡的夫人,王氏?林昭月(苏念柔)心中凛然,立刻按照礼仪,跪下行大礼:“民女苏念柔,拜见夫人。”
“抬起头来。”王夫人的声音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苏念柔缓缓抬起头,依旧垂着眼睫,不敢直视。她能感觉到王夫人锐利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看透。
“你母亲……是婉容妹妹?”王夫人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丝追忆和不确定,“我依稀记得,似乎是有这么一位远房的表妹,许多年未曾走动了。你母亲……她还好吗?”
“回夫人话,”苏念柔声音哽咽,“家母……家母已于去年冬日病故了……临终前,唯 一念着金陵的亲人,这才让奴家前来……”她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丧母之痛。
王夫人轻轻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起来说话吧。”她示意丫鬟给苏念柔搬了个绣墩。
“谢夫人。”苏念柔道谢后,才小心翼翼地在绣墩上坐了半个屁股,姿态恭谨卑微。
王夫人又仔细问了她家中情况、一路艰辛,苏念柔皆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一一应答,滴水不漏,情真意切。王夫人听着,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末了,又拿起那封信看了看,沉吟不语。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檀香燃烧的细微噼啪声。苏念柔的心悬在半空,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王夫人是否相信她,决定着她能否留在苏府。
良久,王夫人放下信,目光重新落在苏念柔身上,语气温和了几分:“既然是你母亲遗愿,你又是孤身一人前来,我们苏家也不能置之不理。只是……”她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为难,“府上规矩多,老爷公务繁忙,最不喜外人打扰。你且先在府中住下,安排在偏院,一切用度自有份例。至于认亲之事……容我稍后禀明老爷,再作计较。你看可好?”
这已是天大的恩典!没有立刻将她赶走,而是允许她住下!苏念柔心中狂喜,面上却不敢表露,连忙起身又要跪下:“多谢夫人收留!念柔感激不尽,定当恪守府规,绝不敢给夫人添麻烦!”
“罢了,起来吧。”王夫人摆摆手,对一旁的嬷嬷吩咐道:“李嬷嬷,带她去‘竹韵轩’安置,拨两个稳妥的小丫头伺候着,一应份例按表小姐的例。”
“是,夫人。”李嬷嬷躬身应下。
“去吧,一路辛苦,好生歇着。”王夫人挥了挥手,端起茶盏,示意谈话结束。
“念柔告退。”苏念柔再次行礼,这才跟着李嬷嬷退出了正房。
直到走出院门,被冷风一吹,苏念柔才感觉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第一关,总算有惊无险地过了!她成功留在了苏府!虽然只是偏院安置,名义上的“表小姐”也需苏玉衡首肯,但这已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步!
李嬷嬷在前引路,脸色依旧严肃,但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许:“竹韵轩在府邸西边,比较清静,姑娘且安心住下。府里规矩多,老奴会慢慢教你。切记,无事莫要在内院乱走,尤其莫要冲撞了老爷。”
“是,念柔记下了,多谢嬷嬷提点。”苏念柔恭顺地应道。
竹韵轩果然偏僻,是一处独立的小院,院内种着几丛翠竹,清幽雅致,但也透着几分冷清。李嬷嬷安排了两个看起来老实本分的小丫鬟伺候,又交代了一番注意事项,便离开了。
苏念柔独自坐在陌生的房间里,看着窗外摇曳的竹影,心中百感交集。她终于踏入了这座深似海的侯门,接近了第一个目标——苏玉衡。然而,这仅仅是开始。苏玉衡是敌是友犹未可知,府中眼线遍布,步步杀机。云先生的指令何时会来?她该如何取得苏玉衡的信任?母亲与慕容垂、与苏玉衡之间,到底藏着怎样的秘密?
无数个疑问在脑中盘旋。她走到窗边,望着苏府层层叠叠的屋檐,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坚定。既然已入局,便再无退路。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她都要走下去!
就在这时,院外隐约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似乎有人正向竹韵轩走来。苏念柔心中一凛,立刻收敛心神,恢复了那副柔弱无助的模样。
新的戏码,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