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的夜,闷热黏稠。
当陆文渊推开“平衡事务所”那扇老旧的木门时,熟悉的潮湿空气裹挟着珠江的水腥味扑面而来。仅仅离开了七十二小时,却仿佛隔世。
他身后的武胜脚步有些虚浮,脸色在昏黄廊灯下透着一层病态的蜡黄。昆仑雪山那短暂的顿悟与力量梳理,并未完全治愈南洋之战的旧创,反倒因强行提升境界而加剧了本源消耗。但武胜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杆插进岭南土地里的老枪。
叶知秋和阿King早已等在厅内。
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羊城地图,用不同颜色的记号笔圈画得密密麻麻。叶知秋的眼圈发黑,手中攥着的罗盘指针微微震颤。阿King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幽幽蓝光映在他紧绷的脸上,数据流像瀑布一样滚动。
没有寒暄。
“你们回来了。”叶知秋的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比预计晚了十二个小时。”
“昆仑那边……”阿King抬起头,话问到一半,目光落在陆文渊脸上时顿住了。
不一样了。
眼前的陆文渊,依旧是那张平静的脸,但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南洋归来时那种令人心悸的、非人般的空洞感淡去了许多。他的眼神依旧深邃,却不再是一片冰封的湖,而是有了湖底暗流涌动的生气。最明显的是,当他看向武胜略显踉跄的脚步时,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一个属于“人”的、带着关切意味的表情。
“昆仑不是答案,是镜子。”陆文渊走到地图前,声音平稳,“让我看清了问题所在。我们时间不多了,对吗?”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手指重重按在地图上三个被红色“x”标记的圆圈上。
“你们离开这三天,‘水底衙’动了。”
“越秀山古井(水位)、跨江大桥锚点(金位)、旧电厂烟囱(火位),三个节点已经失守。我们的人被清扫,对方布下了很强的干扰和防御阵法,远程侦察都被阻断。”
“问事馆(土位)目前还在武胜留下的防御阵和沈琬安排的官方外围监控下,但压力很大,对方的小股骚扰没停过。”
“只剩中心公园地脉(木位),”她指向地图中央那个绿色圆圈,“这个节点最隐蔽,能量波动也最内敛,暂时没被发现,但恐怕也瞒不了多久。”
阿King接话,语速很快:“我追踪到‘水底衙’内部通讯频率激增,虽然加密等级更高了,但关键词抓取显示,他们在频繁提及‘七星连珠’、‘能量灌注’和‘总闸开启’。社长……恐怕要提前发动了。”
“不是恐怕。”
一个虚弱却清晰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霍然转头。
陈景瑞倚在门框上,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残留着未擦净的血迹。他身上的灰色外套浸透了一大片暗红,左手无力地垂着,右手紧紧抓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狭长物件。
“景瑞!”叶知秋惊起。
武胜一步跨前,想要搀扶,陈景瑞却摇摇头,自己踉跄着走进来,将那个油布包裹轻轻放在地图边。
“我卜了一卦,”他咳嗽两声,咽下喉头的腥甜,“用剩下的……大半寿元。七星连珠,不是原定的下个月初七。”
他抬起疲惫至极却亮得惊人的眼睛,看向陆文渊。
“是三天后。子时三刻,天象即成。”
房间里一片死寂。
三天。
他们原以为还有一个月的备战时间,如今却被压缩到七十二小时。三个节点失守,一个被围攻,社长的大阵完成度可能已超乎想象。
“社长发现了我们的行动,加速了计划。”陈景瑞艰难地说,“他不仅想吸收龙脉之力,还想……把五个节点当成祭坛,在七星连珠那一刻,强行将整个羊城的‘生机’抽离,注入他的大阵核心。届时,广州塔下镇压的‘那个东西’,会被彻底唤醒,或者……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用整个城市做祭品?”阿King失声道。
“他一直都是这么想的,”陆文渊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太多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了然,“只是以前还需要伪装,还需要慢慢侵蚀。现在,他撕掉面具了。”
他的目光落在地图上那个代表着广州塔的标记上。那里,被陈景瑞用朱砂画上了一个小小的、狰狞的龙头符号。
“我们兵分两路,在节点和他之间来回牵扯的策略,失效了。”叶知秋咬牙,“他现在以力压人,占据节点,逼我们要么去一个个抢回来——时间根本不够;要么,直接去塔下决战,而那时他的大阵已成,占尽地利。”
绝境。
看似还有三个节点在手(问事馆、中心公园,以及正在激战的旧电厂可能还未完全失守),但实际上,社长已经掌握了主动权。他不需要五个节点全占,只需要在七星连珠时,确保大部分能量流向他的掌控即可。
武胜沉默地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沉沉的夜色和远处依稀可见的广州塔尖轮廓。他的拳头缓缓握紧,旧伤处传来隐痛,却远不如心中的焦灼。
“陆文渊,”陈景瑞忽然郑重地看向他,用了全名,“你去昆仑,找到答案了吗?关于‘你是谁’,关于……怎么对付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陆文渊身上。
昆仑之行,本是为了解决他情感剥离的问题,寻找驾驭方九霄力量而不迷失自我的方法。如今,面对社长的终极疯狂,那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也关乎最终的胜负。
陆文渊没有立刻回答。
他闭上眼睛,昆仑雪山上那短暂却震撼的经历在脑海中回放——并非找到了什么上古秘宝或仙人传承,而是在那极致纯净又古老的天地意志中,他“看”到了方九霄更深层的记忆,也看清了自己内心被恐惧和力量遮蔽的本真。
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缓缓扫过叶知秋疲惫却坚定的脸,阿King紧张而专注的眼神,武胜如山般沉默可靠的背影,以及陈景瑞那带着最后期盼的惨淡面容。
“在昆仑,我看到了方九霄最后的选择。”陆文渊缓缓说道,每个字都清晰无比,“他当年,并非只有‘镇压’一途。他有过犹豫,有过想尝试沟通、疏导、甚至共存的念头。但时代的局限,局势的危急,还有他自身性格的决绝,让他最终选择了最彻底也最孤独的路——以己身为锁,镇封万诡。”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也似乎在确认自己接下来的话。
“我继承了的力量,也一度继承了他的孤独和……冰冷。我以为那是强大的代价,是必须承担的‘非人’状态。”
“但我错了。”
陆文渊的声音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深沉的情感,不是激烈的爱恨,而是明悟后的坚定与温和。
“方九霄的路,走到最后,是孤峰绝顶,四顾无人。那不是强大,是遗憾。”
“我的路,不该是他的重复。”
他走到桌边,手指轻轻点在那个朱砂龙头上,然后慢慢向上,划向代表广州塔的标记。
“社长想成为新的‘神’,以绝对的力量和秩序统治一切,不惜代价。那是另一座孤峰。”
“方九霄的路,是孤独的守护者。”
“社长的路,是偏执的征服者。”
陆文渊抬起头,目光如炬。
“而我,选第三条路。”
他看向每一位同伴。
“我不会‘消灭’方九霄留在我体内的力量与记忆,那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根。”
“我也不会逃避,幻想切割或抛弃它,做个普通人——那是对已逝之人和现有责任的背叛。”
他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我会‘成为’他。”
“但不是成为百年前那个孤独的方九霄。”
“而是成为——更好的他。”
“更好的……他?”叶知秋喃喃重复。
“嗯。”陆文渊点头,“拥有他的力量与责任,但不再背负他的孤独与冰冷。用这力量,不是高高在上地镇压,而是脚踏实地地守护。不是独行,而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与你们一起。”
武胜猛地转过身,眼中爆发出炽热的光。阿King张大了嘴,随即用力捶了一下桌子。叶知秋眼圈泛红,却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陈景瑞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一直紧绷着的肩背似乎稍稍松垮了些,仿佛终于等到了他卜算中那唯一的“变数”与“生机”。
“所以,”陆文渊的手指重重按在广州塔上,“我们不去抢所有节点了。抢不回,也没必要。”
“社长大阵的核心在塔下,能量供给依赖节点。他想在七星连珠时完成最终转化。”
“那我们,就在七星连珠时,去塔下找他。”
“但不是去破坏他的阵法——”陆文渊眼中金黑光芒流转,那是方九霄的力量,却融入了截然不同的意志,“——是去‘接管’它。”
“接管?”阿King愣住。
“用我们的‘平衡’,覆盖他的‘秩序’;用我们的‘共存’,替换他的‘吞噬’。”陆文渊看向陈景瑞,“景瑞,你之前说,社长大阵的关键在于‘转换枢纽’,就在塔顶某处,对吗?”
陈景瑞用力点头,扯动伤口一阵龇牙,却急忙道:“对!我卜算和之前潜入得到的信息都指向一点,塔顶有他亲自布置的‘阵眼枢纽’,是控制整个大阵能量流向的中枢。破坏那里,大阵自溃。但那里一定是防御最森严的地方,他本人很可能就在那里。”
“那就去塔顶。”陆文渊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三天后,子时,七星连珠开始的那一刻,我们登塔。”
“怎么登?塔下肯定重兵把守,还有阵法……”
“我们从天上走。”陆文渊打断阿King的疑问,目光投向窗外遥远的夜空。
“啊?”
陆文渊没有解释,而是看向叶知秋:“知秋,我需要你联系沈琬,不是调动官方力量强攻,而是需要她为我们争取一个‘窗口’,一个非常短暂、不会被常规监测发现的‘空域静默窗口’,时间大概在七星连珠前半小时,位置在广州塔上空。”
他又看向阿King:“阿King,你这三天,什么都别管,集中所有精力做一件事——我需要你在七星连珠开始前,黑进广州塔的灯光控制系统,以及附近所有你能影响的公共显示屏、广告牌。不是破坏,是准备‘播放’一些东西。”
“播放什么?”
“一些……‘戏文’。”陆文渊的嘴角,极轻微地勾起一个近乎怀念的弧度,“方九霄当年,除了武力镇压,最擅长的是‘安魂’。”
最后,他看向武胜和陈景瑞。
“武胜,你这三天,只做一件事:休息,恢复到你能达到的最好状态。登塔之后,近身搏杀和正面硬撼,靠你。”
“景瑞,”陆文渊的目光落在那个油布包裹上,“你带来的,是什么?”
陈景瑞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解开油布。
里面是一把古朴的、带有焦痕和裂纹的铜尺,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的星象与山川纹路。
“我爷爷留下的最后一件东西,”陈景瑞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复杂情绪,“也是当年……方九霄留给我们陈家的信物。它叫‘量天尺’,不是法器,是‘钥匙’。能短暂扰乱一定范围内的一切能量测序和阵法锁定。时间很短,可能只有十息。但足够……”
“足够我们突破最外围的屏障,落到塔上。”陆文渊接过话头,郑重地接过那把沉甸甸的铜尺。
他环视众人。
“三天后,子时。”
“叶知秋、阿King,你们在外围,负责制造混乱,接应,以及……如果我们失败,执行最终预案。”
“武胜、景瑞,你们和我,登塔。”
“目标只有一个——塔顶阵眼,社长本人。”
“此战,不为毁灭,只为夺回这座城市的‘未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现在,开始准备。”
“我们只有三天。”
窗外,夜色更深。遥远的广州塔在霓虹中 silent 矗立,如同沉默的巨人,等待着三日后的命运交锋。
而在它脚下,这座城市依然在沉睡,对即将到来的风暴一无所知。
三天。
七星连珠。
一切,都将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