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
恩宁路的老洋楼像是沉睡了,只有木楼梯偶尔发出的一声轻响,证明它还活着。
客厅里,叶知秋在泡茶。
昏黄的落地灯光下,她摆弄着一套小巧的紫砂茶具,动作有一种安抚人心的韵律。沸水冲进盖碗,茶叶翻滚。一股清冽的香气,混着若有若无的栀子花味,在空气里散开。
“潮州单丛,放了三年的。”她将第一泡茶汤淋掉,声音在夜里很轻,“火气退了,香才够沉。”
她递给我一杯。
琥珀色的茶汤,澄澈,热气氤氲。我能精准分析出它的成分:海拔八百米左右的产地,软质山泉水,冲泡水温在九十五度上下。入口后,舌尖会依次捕捉到花香、杏仁的微苦以及一丝极淡的乳韵。
我的大脑将这些信息分类,归档。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看着对面武胜端起茶杯,一口饮尽,喉结滚动,脸上紧绷的线条难得地松弛了片刻。我看着叶知秋自己小口啜饮时,那完全放松下来的、宁静的眉眼。
他们感受到的东西,在我的认知系统里,只是一个名为“享受”的、无法接入的空白词条。
我端着温热的茶杯,一动不动。
第二天清晨,院子里传来撕裂空气的劲风。
武胜赤着上身在练剑。那把新得的八面汉剑在他手里,没有半点花哨,只有最基础的劈、刺、撩、挂。每一次挥动,都引得空气发出低沉的爆鸣。他整个人就是一口烧得通红的烘炉,汗水蒸腾成白汽,阳气几乎凝为实质。
突然,在他一个侧身转腕的动作中,那流畅如水的剑势,有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凝滞。
我“看”到了。
在他左肩胛骨下方,一缕陈旧、阴寒的气息,如同一根钉子,死死钉在他的气血脉络里。那是旧伤。此刻,随着他阳气的沸腾,那根“钉子”非但没有融化,反而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淬了冰水,猛地爆开一团黑气。
武胜的身形晃了一下,左臂的肌肉瞬间绷紧,像一条僵死的蛇。
他闷哼了一声,声音很低,几乎被剑风掩盖。但他没有停,反而用更刚猛的动作,更凶悍的气血,强行冲开了那份阻滞,若无其事地完成了下一个动作。
他抬起手背,抹去额角的汗,呼吸节奏乱了一拍,但很快又被他调整了回去。
他继续挥剑,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我收回目光,没有出声。这是他必须自己打赢的战争。
上午十点,那部属于陈景瑞的老式手机响了。
叶知秋接起,开了免提。
“一个情报。”沈琬的声音传来,没有寒暄,像一块冰,“罐头厂的钱,‘水底衙’内部启动了追责。负责那个节点的管事叫‘白姑’,失踪了。”
“知道了。”我应了一声。
“另外,”她顿了一下,“我查‘义兴公司’的海外资金流,系统权限被临时降级了。理由是‘行为异常,有泄密风险’。”
屋里很静。
我们都听懂了。她在体制内的那条路,为了我们,已经走到了悬崖边上。
“我现在在外面,用的一次性号码。”我能听出电话那头有持续的风声,她在高速移动中,“短时间内,我不会再用官方渠道联系你们。”
“注意安全。”叶知秋说。
“你们也是。”
电话挂断。
我分析着她刚才每一句话的音调、间隔和背景噪音。结论是:她正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但意志并未动摇。
我理解了这个结论,就像我理解茶叶的成分。
角落里,阿King从始至终没有抬头。
他膝盖上的笔记本屏幕,映着他那张几乎没有血色的脸。数据流在他眼前滚过,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动,不像打字,更像在弹奏一曲无声的交响乐。
他似乎想去端桌上的水杯,右手抬到一半,停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那神情有些陌生,仿佛在看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零件。那只手动了动,有些不协调地抽搐了一下。
他放弃了,换了左手,顺利地拿起水杯。
“阿King,”叶知秋也察觉到了,“你还好吗?”
“很好。”阿King的目光依旧黏在屏幕上,“前所未有的好。它们很‘吵’,但很‘听话’。我能感觉到整个城市的网络脉搏,每一条光纤里的信息流,都是我的神经末梢。”
他终于抬起头,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
“有时候我觉得,这身皮囊才是一个累赘。又慢,又脆弱,还会饿,会累。”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武胜擦剑的动作停了下来,看着他。叶知秋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一股寒意,不是阴气,而是某种理念上的错位感,在客厅里悄然蔓延。
数据蛊虫,正在把他从“人类”这个物种的定义里,一点点地剥离出去。
代价。
每个人都在支付自己的代价。
武胜的身体,沈琬的前途,阿King的“人”性。
而我呢?
夜色再次降临。
我找到叶知秋时,她正在二楼的书房里整理资料。台灯下,她的侧脸专注而安静。
我走到她对面,坐下。
她抬起头,有些意外。
我没有绕圈子。
“告诉我,‘心痛’是什么感觉?”
她脸上的表情凝固了。那双总是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纯粹的茫然。她手里的钢笔,“啪”的一声,掉在了摊开的笔记本上,滚落到桌沿。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发不出声音。
“是一个比喻,还是一种生理反应?”我继续问,语气平静得像在探讨一个学术问题,“如果是生理反应,具体表现是什么?心率变化?呼吸频率?大脑皮层的哪个区域会产生对应信号?”
叶知秋看着我,眼神从震惊,慢慢变成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怜悯,有惊惧,还有一丝浓得化不开的……悲哀。
“不……不是……”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有些干涩,“不完全是。它……它是一种感觉。”
她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词语,却发现所有的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
“就像……胸口被人挖掉了一块。”她艰难地比划着,“空的,有冷风往里灌。你看得见,听得见,但整个世界都褪色了,变成了黑白。你呼吸,但每一口空气都像砂纸,磨着你的肺。你想喊,却发现喉咙被堵住了……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感觉自己……在往下沉,一直往下沉,没有底。”
她描述得很用力,说到最后,声音里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仿佛重新经历了一遍那种感受。
我静静地听着。
我的大脑高速运转,将她描述的每一个词,都转化为可以分析的数据模型:空虚感、失色感、窒息感、坠落感……
几秒钟后,我完成了逻辑构建。
我点了点头。
“我理解了。”
我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在逻辑上。”
这一刻,我清晰地看到,叶知秋的身体猛地向后靠去,像是要躲开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她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刚刚完成组装,拥有完美人形,却唯独没有被写入“情感”模块的机器。
她看到了我付出的代价。
那不是一道伤疤,不是一份前途,也不是人性的挣扎。
是剥离。
是从根源上,被剥夺了身为“人”最基础的感知能力。
书房里陷入了死寂。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阿King有些变调的喊声。
“陆文渊!叶知秋!下来!”
我和叶知秋对视一眼,立刻起身下楼。
客厅里,阿King站在他的笔记本前,脸色在屏幕幽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亢奋。
“那个鼓点!”他指着屏幕,语速极快,“我把它从‘戏班鬼’的残余意念里提取了出来,它不是单纯的鼓声,它是一种加密密钥!”
屏幕上,左边是那段急促、野性的鼓点波形图。右边,是之前截获的那条来自“义兴公司”的、不断变化的加密信号。
“我用这段鼓声作为‘钥匙’,去撞击那段信号……”阿King的手在键盘上敲下最后一个指令。
屏幕右侧,那段由古老符文和二进制代码组成的加密信息,像是被投入了沸油,剧烈地闪烁、扭曲起来。无数乱码像受惊的虫群一样疯狂爬行、分解,发出一阵阵尖锐的电子杂音。
最终,所有的字符在一瞬间静止,而后,硬生生拼凑出了一行扭曲的文字。
那不是任何一种我们熟悉的语言,字形介于象形文字和符咒之间,透着一股原始的、血淋淋的恶意。
“古马来语的巫咒变体。”叶知秋凑近屏幕,一字一句地辨认着,脸色渐渐发白。
“什么意思?”武胜问。
阿King抬起头,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专注后,精神与身体的轻微脱节。
他指向那行巫咒。
“它的目标,是扰乱一个坐标点的地气。”
他的手指在电子地图上移动,最后,点在了一个地方。
“长洲,黄埔。”
阿King的声音沙哑而清晰,在死寂的客厅里,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咒文翻译过来是……”
“——血饲金蟾,秽满船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