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沈琬的指尖,悬在通讯器屏幕上方,不足一公分。
那屏幕亮着幽光,映出她毫无血色的脸,也映出我被钉在原地的倒影。一个按钮,决定一个“活体神话”的命运。
她的手在抖。
不是细微的颤抖,是无法抑制的、剧烈的痉挛。汗珠从她额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啪嗒”声。
职业生涯中无数次面对生死的冷静,在这一刻,被武胜那几句最朴素的话,砸得粉碎。
职责、条例、国家安全……这些冰冷的词汇在她脑中疯狂冲撞。
另一边,却是祠堂里那个浑身煞气,却依旧死死护住同伴的背影;是码头仓库里,与她并肩作战,将后背交给她的战友。
是刚才,那个为了救人,甘愿被神魔附体,承受非人痛苦的陆文渊!
按下,是尽忠职守。
不按,是背叛战友。
我体内的方九霄意志,如深海巨兽般蛰伏,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而属于陆文渊的意识,却在极致的煎熬中,几近崩裂。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长到无限。
终于!
沈琬的手,动了。
她猛地一攥拳,指甲深陷掌心,那亮着光的通讯器被她死死捏在手中,屏幕应声而暗!
她没有按下那个按钮!
“呼——”
武胜紧绷的脊背,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一瞬。
但我很清楚,这绝不是结束。
“在我亲眼确认你失控,对平民造成威胁之前……”沈琬开口,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重新拼凑起来的、属于“沈组长”的决断,“我,不会上报。”
她抬起眼,目光如两柄出鞘的利刃,直刺我的心脏。
“但从现在起,你,陆文渊,必须处于我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的监控之下!这是我的底线!”
她将官方的天罗地网,暂时收缩成了一张只为我而设的囚笼。
铡刀,悬于头顶,摇摇欲坠。
武胜喉咙里发出一声闷哼,算是默认。只要我不被立刻当成怪物“处理”,一切就还有机会。
“咳……咳咳……”
就在这时,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从床边传来,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
是阿King!
他挣扎着坐起,脸色惨白如纸,那双总是闪烁着代码流的眼睛里,写满了逻辑崩溃后的骇然与迷茫。
但武胜的坚守、沈琬的让步,像两行强制执行的最高权限代码,为他宕机的系统注入了重启的指令。
他抬手,下意识去推鼻梁上根本不存在的眼镜,动作僵在半空。
一抹苦涩的自嘲爬上他干裂的嘴角。
他的视线,从我身上,缓缓扫过武胜,再到沈琬,最后,落在了地上那个蜷缩成一团、仿佛被世界遗弃的身影上。
“我这条命……”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老大……救的。”
他喘着粗气,眼神却一点点变得清明。
“纸人贷,我被数据蛊虫锁定,是老大救了我,第一次。”
“刚才,我被彻底删除,连一行代码都剩不下,又是老大……把我从虚无里捞回来,第二次。”
他的逻辑,简单、粗暴,却无可辩驳。
什么方九霄,什么转世,他不管。他的账本上,只记着两条用命换来的恩情。
“管你他妈的是神是魔……”
阿King的目光猛地重新钉在我身上,那片混乱的废墟里,一盏名为“信任”的信号灯,骤然亮起!
“我阿King,这条命,就认现在这个老大!”
他的表态,是第二块砸入湖心的巨石!
如果说武胜的坚守,是源于兄弟义气的感性。
那阿King的认可,就是基于“生命交换”这一铁律的理性!
一感性,一理性。
他们两人,从截然不同的方向,却抵达了同一个终点——站在我这边!
刹那间,一股滚烫的热流直冲我的眼眶。
我不是孤身一人!
在武胜眼里,我是兄弟!
在阿King眼里,我是老大!
然而,这份支持,也让团队的割裂,变得更加触目惊心。
武胜和阿King,站在我身后,是我的拥护者。
沈琬,站在我们对面,是手持锁链的监视者。
而叶知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地上。
她终于抬起了头。
泪痕在她脸上划出两道狼狈的轨迹。那双空洞的眼眸,看着力挺我的武胜,看着选择站队的阿King,最后,死死地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了崩溃与悔恨。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足以将她灵魂吞噬的绝望。
她像一个被活生生撕成两半的人。
一边,是背负百年的家族血誓,是“封印”我的天职。
另一边,是并肩作战的经历,是武胜和阿King的选择,是她自己内心深处,那份被死死压抑的情感。
她无法站到我这边,那意味着对血脉的彻底背叛。
她也无法站到沈琬那边,那意味着亲手将曾经的战友推入深渊。
所以,她只能沉默。
用沉默,退出了这个刚刚成型,又瞬间破碎的团队。
我看着他们每一个人,看着这出由我亲手酿成的悲喜剧,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尖锐的刺痛混合着巨大的疲惫,席卷全身。
再也回不去了。
那个可以毫无保留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团队,在真相的烈焰下,烧成了灰。
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满是陈腐、血腥与安魂香混合的复杂气味。
必须由我来了结这一切。
“我不会要求你们相信我。”我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因为连我自己,都信不过现在的我。”
武胜和阿King的脸色同时一变。
“这个团队,完了。”
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说出我的决定。
“从今天起,我们分开。”
“你们过你们的生活,我会走我自己的路。”
“老大!”
“文渊!”
武胜和阿King同时吼出声,就要上前。
我抬手,制止了他们。
我的目光穿过所有人,像是在对这个世界,也对我自己宣誓:“如果有一天,我控制不住它……”
话音未落,一个始终被忽略的、带着玩味笑意的声音,在角落里幽幽响起。
“真是感人肺腑的兄弟情啊。”
陈景瑞抱着双臂,从阴影里走了出来。他脸上的笑容,充满了对我们这出闹剧的极致嘲讽。
他扫过所有人,最后,目光落在我身上,摇了摇头,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
“陆文渊,你到现在还没搞明白吗?”
他嘴角的笑意变得诡异而冰冷。
“你以为,这一切是因你而起?”
他忽然抬手,指向地上失魂落魄的叶知秋,那根手指,像一根毒刺,精准地扎向了所有人最脆弱的神经。
“蠢货们,你们都在争论笼子该不该锁,却没人发现,真正的怪物,根本就不在笼子里!”
陈景瑞的目光转向我,眼神里满是怜悯与恶意。
“叶家那个所谓的‘守护之契’,那道所谓的‘封印’……”
他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像惊雷在我耳边炸响。
“从来就不是为了囚禁你,方九霄!”
“而是为了阻止你——”
“——打开她身后那扇,通往真正地狱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