扛活虽然累，每天要把百十斤的货物从船上扛到栈房，肩膀被麻绳勒得红肿脱皮，但至少脚踩在实地上，不用跟要命的河水打交道。
他想着。
只要好好干，总能攒够钱给母亲治病，总能让日子慢慢好起来，离那片让他恐惧的水域远远的。
可命运偏不遂人愿。
半个月前，到了还利钱的日子，彭运生实在凑不出钱。
当天傍晚，他刚从船上扛完一袋米下来，就被刘三的两个手下堵住了去路。
两人不由分说地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拖到了运河边。
深秋的河水冰凉刺骨，他挣扎着求饶，可对方根本不理会，一只手按着他的后颈，硬生生把他的头按进了水里。
他怕水。
水顺着他的口鼻灌进肺腑，那冰冷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窒息的痛苦让他四肢抽搐，意识一点点模糊，最后只剩下无边的绝望，彻底没了气息。
当冰冷的河水没过他的下巴，灌进他的口鼻时，彭运生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个念头，竟是父亲当年在水里挣扎的模样。
他一辈子都在躲着水，怕走父亲的老路，到头来却还是死在了同一片河里——
父亲是为了养家，他也是为了养家，两代人的命，都折在了这看似平静却藏着凶险的运河里。
苏慕昭此刻正以彭运生的第一视角感受着这一切——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河水灌入肺腑时的冰冷，那种呛咳着无法呼吸的剧痛，以及意识消散前的绝望；
也能体会到彭运生死后化为魂魄，被怨念束缚在码头附近的无尽痛苦。
她看着往来的力夫扛活，想起自己曾经的日子；
看着刘三在码头边耀武扬威，却连靠近对方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日复一日地在原地徘徊，连魂魄都不得安宁。
化为魂魄后，他总在运河边徘徊。
看着来来往往的渔船，看着渔民们撒网、收网，像极了当年的父亲，心口就一阵抽痛。
他恨这河水，恨它夺走了父亲的命，又夺走了自己的命；
可他又忘不了，小时候父亲曾抱着他坐在船头，指着水里的鱼说“这是咱们家的饭碗”，这河，也是把他养育成人的河。
如今，彭运生魂魄被束缚在这水边，日日夜夜听着浪声，连痛苦都似乎和这浪花一样，变得绵长又沉重。
成为游魂之后，他失去了时间概念，只是日复一日地在码头徘徊。
直到今天清晨，他被一股强烈的阴煞之气吸引，飘荡到了西边的账房外。
那股气息，与他溺死时感受到的冰冷如出一辙。
透过紧闭的门窗缝隙，苏慕昭借助彭运生的魂体视角，“看”到了账房内的惊悚一幕。
那间不大的账房里，完全不似人间。
浓重的水汽弥漫在每一个角落，空气湿冷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四面的墙壁上都挂满了细密的水珠，不断汇聚、滑落，在墙角积起一滩滩水渍。
地上的青砖更是湿漉漉的，能清晰地踩出水印子。
而前面大家疯传的案件主角，账房管事周头，就仰面倒在书桌旁边的地上。
他双目圆睁，脸上是极度惊恐的表情，仿佛在死前看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物。
他的口鼻中满是污泥和水草的碎屑，身体臃肿发胀，皮肤呈现出溺水者特有的青紫色。
他就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却在干燥的、密闭的房间里，被活活淹死了。
苏慕昭跟着彭运生的视线打量着四周，内心疑惑更甚。
这整个账房里，别说浴桶、水缸，就连一个大点的水盆都没有。
门窗从内部死死闩住，绝无外人闯入或是从外部灌水的可能。
这水，仿佛是凭空在房间里生出来的。
更何况这房间也远远做不到毫无缝隙，就算有人往里灌水，用不了一会，水就会流干。
在这种空间里边溺死，确实是很符合鬼神之说。
更邪门的是，在这陆地之上被淹死了的周头的右手，正死死地攥着一把深绿色的水草。
那水草的叶片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根部还粘连着一坨坨漆黑如墨的淤泥。
苏慕昭甚至通过彭运生的记忆，听到了门被撞开后，一个老船工的惊呼：
“这是‘幽冥水草’！”
“天爷啊！这东西只长在运河最深最底的淤泥里，那里水流最急，寻常渔网撒下去都得被冲走，根本捞不着！”
“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锁死的账房里？还被周头抓在手里？”
“一定是水底下的水鬼来索命了！天菩萨，这该怎么办才好……”
接着，彭运生的游魂就忽然回头看向了一个方向。
苏慕昭感受到了他内心的一股莫名其妙的冲动，知道这时候应该是彭运生感受到了阴阳傀儡的气息，于是心念一动——
片刻之后，苏慕昭猛地从通灵中惊醒，意识回归本体，额头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水鬼索债……
不，这绝不是简单的水鬼。
虽然这案子看起来确实很容易被认定为鬼魂索命，但依据苏慕昭对于类似于水鬼此类有执念的鬼魂的了解，此类鬼魂执念只在仇家，报仇向来直取目标，断不会绕此大弯。
就像这次这个案子，水鬼完全没必要先将周头困于密室，又以运河底幽冥水草为证。
此必是有人借“水鬼索命”之名装神弄鬼，蓄意混淆视听！
苏慕昭抬手拭去额角冷汗，望向窗外人影往来，脑中飞速复盘方才所见，心下愈发明晰：
这设局之人，怕是只在乡野传闻里听过鬼神之说，却从未真正见过阴魂作祟的模样，才弄出这满是破绽的现场。
水鬼索命，尽可拖人入水，何须在陆地设此复杂溺水之局？
若真是水鬼，只需引水汽缠身，便能叫人窒息而亡。
这般刻意造出溺亡痕迹，倒像是怕旁人看不出“溺水”二字，反倒落了下乘。
更可笑是那幽冥水草。
老船工说它只长在运河最深处，寻常人捞之不得，设局者便特意将其塞在周头手中，以为能坐实“水鬼从河底来”的假象。
可他偏忘了，水鬼索命哪需带什么“凭证”？
真要勾魂，只需怨气缠上，哪会特意去河底拔株草来佐证？
这举动，分明是没见过水鬼行事，只凭自己臆想，觉得“水鬼该与水草有关”，才画蛇添足。
苏慕昭眉头微皱，思考着这其中的猫腻。
片刻之后，她站起了身。
这事情背后一定还有故事。
或许……还是得去现场看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