梭车在规则勘定司后院的专用停泊区悄然落地时,酆都城铅灰色的“天空”正呈现着幽冥特有的、不分昼夜的恒定晦暗。但司衙内,却亮着比平日更密集的磷火灯笼,连门口那两尊向来面无表情的石狻猊,眼眶中的魂火似乎都跳动得急切了几分。
显然,留守的文籍老先生,还有司内其他吏员,都未曾安歇,在等待着黑沙河的消息。
车门滑开,槐安在魏徵的搀扶下踏出车厢,魂体比离去时更加透明,几乎能看清内部流转的微弱光华,但脊梁依旧挺直。身后四名勘察吏鱼贯而出,虽然个个面带疲惫,魂光黯淡,却都眼神明亮,捧着一摞摞密封的玉简、符匣和特制容器,里面封存着黑沙河之行最宝贵的数据与样本。
“大人!您可算回来了!”文籍几乎是扑了过来,老脸上写满了担忧与急切,目光在槐安身上扫过时,更是倒吸一口凉气,“这魂体损耗……魏徵!快!把库房里那三株‘固本培元草’和‘凝魂玉液’全拿来!”
“不必惊慌。”槐安摆摆手,声音带着疲惫,却还算稳定,“损耗虽大,根基未损。收获……亦不小。”他目光扫过闻讯赶来的其他司内属官,提高了一丝音量,“此番勘察,凶险异常,然幸不辱命,已查明黑沙河核心病灶之一,并验证了新的规则治理思路。诸位辛苦留守,亦有功劳。”
这话既安抚了人心,也定了基调。众吏闻言,精神都是一振,看向槐安手中那枚代表初步报告总结的黑色玉简,眼神充满期待与好奇。
“文籍先生,司内一切可好?‘望月’运行如何?”槐安一边在众人簇拥下走向主殿,一边低声问道。
“司内无事。至于‘望月一号’……”文籍脸上露出抑制不住的兴奋,压低声音,“运行完美!老朽按照大人临走前的设想,尝试将几次传输波动耦合进黑沙河监测法阵捕捉到的、同步发生的规则扰动数据流中,分析显示,伪装成功率超过九成五!轮回司那边的‘界仪’,绝对分辨不出来!而且……”他声音更低了,“通过‘月桥’反馈的极微弱逆向波动分析,阳世那边的‘接收端’,状态似乎有持续、缓慢的稳定迹象!”
槐安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心中那块最重的石头,又松动了一分。他轻轻按了按怀中温润的匣身,点了点头,没再多言。
进入主殿,屏退闲杂人等,只留下文籍、魏徵和几名核心吏员。槐安先将那枚黑色玉简递给文籍:“先生,这是初步勘察报告草本,你带人连夜整理润色,务必在明日午时前,形成正式文书。重点突出‘核心规则怨念体’的发现与应对,新净化思路的验证数据,以及对现有净化技术的改进建议。措辞要严谨,但也要让判官司和净秽营看得懂利害。”
“老朽明白!”文籍郑重接过玉简。
“魏徵,你带人将带回的所有样本,立刻送入最高级别分析室,按照我之前标注的优先级进行解析。尤其是那‘黑色光雨’样本和‘秽沙魔蛭’的残骸,我要知道它们最细微的规则构成和与黑沙河本源的关联。”槐安继续吩咐,“另外,加强司衙内外警戒,尤其是分析室和档案库。我总觉得,这次动静不小,可能会有人坐不住。”
“是!”魏徵领命,雷厉风行地转身就去安排。
槐安这才在主位上坐下,接过鬼吏奉上的、有助于魂体恢复的“安魂茶”,浅浅啜了一口。温润的魂力流遍全身,稍稍缓解了那深入骨髓的疲惫与空虚感。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飞快地复盘着黑沙河之行的每一个细节。上古黑水玄蛇的怨念、那飞走的幽暗光点、疑似第三方势力的痕迹、自己融合力量展现出的“规则手术”能力……
以及,最重要的,通过“月桥”感知到的、银玥那边一丝丝的好转迹象。
各种线索、得失、利弊,如同无数光点在他意识中飞舞、碰撞、重组。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恭敬的通报声:“大人,判官司崔珏大人遣人送来密函。”
槐安睁开眼:“呈上来。”
一名黑衣鬼吏低头而入,奉上一个非金非木、刻着判官专属符文的小匣。槐安挥退左右,打开匣子,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带着崔珏独特魂力印记的纸笺。
纸上字迹简洁,却分量极重:
“槐司主勋鉴:闻君黑沙河之行,颇多波折,亦有所获。甚慰。兹事体大,恐非一司一地可决。三日后辰时,判官正殿,将就此召开‘黑沙河秽气治理专项廷议’,阎君或亲临。望司主携详尽报告与会,并就‘新思路’做专题陈词。此非仅汇报,亦为‘考卷’。慎之,重之。崔珏顿首。”
槐安捏着纸笺,指节微微泛白。
判官正殿廷议!阎君或亲临!
这规格,远超他预料。看来,黑沙河的问题严重性,以及他带回来的“新发现”,已经引起了地府最高层的重视。崔珏将其称为“考卷”,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次廷议,将是对他槐安个人能力、对规则勘定司新定位、乃至对他提出的“规则手术”新思路的一次决定性“考核”。
通过了,或许就能获得推行新法、获取更多资源的尚方宝剑;失败了,或者表现不佳,不仅前功尽弃,还可能让规则勘定司和他本人陷入被动。
压力如山。
但槐安眼中却燃起一丝火焰。压力,也是动力,是机会!地府积弊已深,若按部就班,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所改变。这次廷议,正是他将自己的想法、将那些跨越阴阳的“快递”背后所代表的、更灵活、更精细、更“人性化”(或者说“魂性化”)的治理理念,推向台前的最佳时机!
“望月一号”是尝试,黑沙河的“规则手术”是验证。他要向地府证明,除了钟馗式的猛药去疴、除了僵化的条条框框,还有另一种可能——一种基于深刻理解规则本质、以“疏导”、“平衡”、“修复”为核心的治理之道。
这或许,才是他真正想“改造”的地府。
“三日后……”槐安低声自语,将密函收起。时间很紧,他需要准备的太多。
不仅要进一步完善报告,还要准备廷议上的陈词,要预判各方(尤其是净秽营钟馗)可能的质疑与攻讦,要准备好演示方案甚至小范围现场验证的可能……
还有,“望月一号”的充能和下一次传输不能中断。九幽阁那边,也需要给出初步回复,维持那条隐秘的线。
千头万绪。
就在这时,他怀中那枚来自九幽阁的黑色令牌,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温热。是单向通讯被激发了?对方在催问黑沙河的情报?
槐安心念一动,并未立刻取出令牌回应。现在还不是时候。他需要先消化完所有信息,整理好思路,再给出一个既能满足对方需求、又不会暴露太多、甚至可能为自己争取更多利益的回复。
他重新闭上眼,开始打坐调息。魂力近乎枯竭,但心念却无比清晰活跃。融合后的力量在缓慢恢复,如同细流重新汇入干涸的河床,而那河床,经过黑沙河一役的冲刷,似乎变得更加宽阔、坚韧了。
一夜无话。
规则勘定司的主殿和内院,灯火彻夜通明。文籍带着几个笔杆子最好的吏员,对着玉简和数据,字斟句酌,反复推敲。魏徵则在分析室与库房间穿梭,督促着样本解析进度,脸上混杂着疲惫与兴奋。
槐安则在静室中,一边缓慢恢复,一边在魂识中反复模拟廷议可能的各种场景,推演着每一句话,每一个应对。
次日午时,一份装帧严谨、内容翔实、数据支撑有力的《规则勘定司关于黑沙河流域秽气侵蚀规则状况的初步勘察评估与治理建议报告》,准时送到了判官司崔珏的案头。
同时送去的,还有一份槐安亲笔写的简短附函,除了例行公事的呈报外,只在末尾提了一句:“新思路验证,小有心得,然人力有穷,欲广其效,需合众力,革陈法。三日后廷议,卑职定当竭诚以报,唯望诸公,不吝斧正,共商良策。”
姿态放得低,但“革陈法”三个字,却又隐隐透露出锐意。
崔珏收到报告和附函,独自在判官书房内翻阅良久,时而蹙眉,时而颔首,最终,将报告轻轻合上,望向窗外沉郁的酆都景象,低声自语:“合众力,革陈法……小子,胃口不小,胆子更大。就看三日后,你这‘手术刀’,够不够锋利,又能切下多大一块‘腐肉’了。”
他提起判官笔,在那份报告封皮上,郑重地批了一个“急”字,并加盖了自己的官印。这意味着,这份报告将被列为廷议前所有与会者的必读文件。
几乎在同一时间,净秽营的主帐内,身高九尺、面如黑铁的钟馗,也拿到了一份抄送的报告摘要。他粗粗扫了几眼,尤其是看到关于“净秽营现有技术对规则深层侵蚀无效”以及“建议改进”等字眼时,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将玉简摔在案上,震得旁边的兵器架嗡嗡作响。
“毛头小子!去了一趟,杀了个把秽气凝的玩意,就敢指手画脚!老子的镇秽塔,荡平了多少秽气渊薮!规则手术?哗众取宠!”他声如洪钟,震得帐内亲卫耳朵发麻,“三日后?好!老子倒要听听,他能说出什么花来!要是纸上谈兵,看老子不喷他个满脸开花!”
地府两大实权部门的主官,一个沉静期待,一个暴躁不服。而其他司衙,如轮回司、功曹司、察查司等,也陆续收到了风声,对这场突如其来的高层廷议,以及报告中提及的“规则手术”新概念,议论纷纷,好奇有之,观望有之,不屑亦有之。
整个酆都上层,因为槐安这份报告和三日后即将召开的廷议,暗流悄然涌动。
而处于风暴雏形中心的槐安,对此恍若未觉,或者说,无暇他顾。
他的静室里,除了缓缓恢复的魂力波动,又多了一缕缕极其精微、不断尝试着不同符文组合与能量频率的试验性波动。他正在尝试,将黑沙河样本分析中得到的一些启发,与自己融合力量的特质结合,设计几种可能用于廷议演示或小规模验证的“微缩版规则梳理术式”。
与此同时,怀中的“望月一号”,依旧按照既定的节奏,履行着它跨越阴阳的“快递”使命。每一次传输完成,槐安都能感受到那份遥远的回应,似乎又清晰、安定了一点点。
这微弱但持续的“好起来”,成了支撑他应对眼前一切压力的、最温暖的力量。
三日期限,转瞬即至。
辰时将至,判官正殿那沉重的、雕刻着无数律条与神兽的青铜大门,在低沉的机括声中,缓缓向内打开。
殿内,幽冥磷火照得通明,庄严肃穆。判官崔珏已端坐左侧主位。右侧,数位地府重臣的虚影或本体,也陆续在光芒中凝实落座,气息或深沉,或威严,或晦涩。净秽营钟馗那铁塔般的身影尤其醒目,他抱着胳膊,大马金刀地坐在那里,眼神如刀,毫不掩饰地扫向殿门方向。
殿外,槐安整理了一下司主官袍,抚平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将那份最终定稿的玉简和几样小巧的演示法器收入袖中,最后,轻轻按了按心口的位置。
那里,有月桥的微光,有望月一号的暖意,更有他一路走来,熔炼一身的信念与力量。
他深吸一口并不存在的“气”,抬步,踏入了那扇象征着地府权力与规则核心的大门。
身影虽略显单薄,步伐却沉稳坚定。
属于他的“考卷”,即将展开。
而他这个兼职的“快递员”兼“技术员”,准备交出的答案,或许将远远超出所有考官,甚至是他自己的预期。
判官正殿的磷火,似乎因为新人的入场,而微微摇曳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