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寒气一日重过一日，黄浦江上时常起雾，整个上海像是被裹在一层湿冷的棉絮里。领事馆的办公室里生起了炭火盆，铜盆里红彤彤的炭火噼啪作响，却依然驱不散那股子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
丁陌坐在办公桌前，手里拿着一份刚送来的《申报》。报纸头版照例是皇军的“赫赫战果”，但他翻到第三版，看到一条不太起眼的消息：南京政府宣布，为“强化治安”，将在苏南、浙北地区增设二十个“检问所”，加强对交通要道的盘查。
他放下报纸，走到窗前。雾气正浓，窗玻璃上凝结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外头的街景模糊不清。丁陌伸手抹开一片，望着那些朦胧的轮廓，心里却在想别的事。
算算时间，距离历史上那场代号“一号作战”的大规模攻势，只剩下不到四个月了。这场战役规模空前，日军投入兵力超过五十万，战线绵延上千公里，目的是打通从华北到华南的大陆交通线。而战役的前奏，往往就是各种名目的“治安强化”、“交通管制”。
丁陌坐回桌前，铺开一张中国地图。他的手指沿着平汉铁路线慢慢移动，从北平到郑州，再到武汉、长沙、衡阳。这条线，就是历史上日军的主攻方向。
但问题是，他现在怎么知道这些？
一个普通的日本领事馆职员，怎么可能提前四个月就知道大本营的绝密作战计划？直接说出来，等于告诉别人自己有鬼。他必须通过“合理”的渠道，“自然”地发现一些迹象，再“恰当”地传递出去。
而且传递的方式必须安全。不能留下任何可能指向自己的痕迹。
丁陌想了想，决定从日常工作入手。
下午，他去了铁路调度站。山口宏正在办公室里核对一批车皮调度单，眉头紧锁，看起来遇到了麻烦。
“山口课长，怎么了？”丁陌问。
“竹下君，你来得正好。”山口宏指了指桌上的一摞单子，“你看看这个——从上个月开始，往郑州、武汉方向的车皮申请量突然增加了快四成。而且申请的货物种类也很怪。”
丁陌接过单子，一张张翻看。确实，除了常规的弹药、粮秣，还有大量的工程材料：水泥、钢筋、木材，甚至有成套的架桥设备和整车的铁轨、枕木。
“这是哪个部队申请的？”他看似随意地问。
“主要是华北方面军和华中方面军。”山口宏翻出几份申请函，“理由写的都是‘战备工程’和‘交通线维护’。但我总觉得不对劲——如果是维护现有线路，为什么要调这么多新材料南下？北边的铁路就不管了？”
丁陌仔细看着那些申请函。申请单位的印章、签字手续都齐全，流程完全合规。但数量和时间点确实异常。
“上面有什么说法吗？”他问。
“运输课的人只说这是‘战略需要’，让我按章办事，别多问。”山口宏摇摇头，“可我干了这么多年铁路，从没见过这种调度法。这阵势，倒像是……要打大仗，提前修路铺桥做准备。”
丁陌心里一动。山口宏不愧是老铁路，一眼就看出了门道。但他不能说破，只能顺着话头说：“也许真是有什么大动作吧。咱们按规矩办事就行，不该问的不同。”
“这道理我懂。”山口宏叹了口气，“就是心里不踏实。这么多物资南下，前线肯定要有大动静。到时候铁路压力更大，咱们的日子更不好过。”
从铁路调度站出来，丁陌心里有了底。山口宏这边已经注意到了异常，这是个很好的切入点。
接下来，他去了码头。
陈世雄正在指挥工人卸一批从大连运来的煤炭。码头上雾气还没散尽，工人们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只有号子声和吊机的轰鸣声清晰可闻。
“东家。”陈世雄抹了把脸上的煤灰，“您怎么来了？”
“路过，看看。”丁陌说，“最近码头上有什么特别的事吗？”
陈世雄想了想：“要说特别……就是军方的船来得特别勤。以前一周两三艘，最近几乎天天有。而且卸的货也怪，除了弹药粮草，还有很多工程机械——推土机、挖掘机、压路机，都用油布包得严严实实，直接装上火车运走了。”
“运往哪里？”
“主要是两个方向：一是往南京，二是往武汉。”陈世雄压低声音，“我偷偷看了几份货运单，收货单位都是‘陆军野战筑城队’和‘铁道兵部队’。”
野战筑城队，铁道兵部队。这些都是专门负责修筑野战工事和铁路公路的工程部队。大规模调动这些部队，往往意味着要有大动作。
丁陌点点头：“继续留意，有什么异常及时告诉我。但别太明显，就当是正常的工作记录。”
“明白。”
离开码头，丁陌开车在街上慢慢转着。冬日的上海街头，行人匆匆，黄包车在雾气中穿梭，电车叮当驶过。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那么按部就班。
但丁陌知道，这平静的表面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
铁路运输异常，工程材料激增；码头军用物资集中，工程机械南下；南京武汉方向成为重点……所有这些迹象，都指向同一个结论：日军正在为一场大规模进攻做全面准备。
这就是历史上的“一号作战”。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这个预警传递出去，而且要确保安全。
丁陌把车停在路边，点燃一支烟。烟雾在车窗内缭绕，模糊了视线。
他不能通过威尔逊。威尔逊那条线是他留的后路，万一将来遇到危险，威尔逊和“美国商会”是可以抛出来转移视线的幌子。现在用太早，也不安全。
紧急情报可以通过陈雪传递。但陈雪那条线太重要，不能轻易动用，除非万不得已。而且这种战略级别的预警，传递过程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最好的办法，还是通过死信箱。但这次的情报太敏感，必须确保即使被发现，也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
丁陌想了想，心里有了计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