邮车出城的第三天,领事馆三楼的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
丁陌坐在长桌靠窗的位置,手里捏着一支没点燃的香烟。他对面坐着浅野,这个特高课调查官今天穿了身崭新的制服,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像是在准备一场重要的仪式。
长桌尽头,武藤课长慢条斯理地翻看着一份文件,眼镜片后的眼睛看不出情绪。
“浅野调查官,”武藤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里的空气又凝重了几分,“你的调查,已经进行了三个月零七天。”
浅野挺直腰板:“是。关于沪杭线事故及违禁药品流通案的调查,目前已经取得阶段性进展。”
“阶段性进展?”武藤抬起眼皮,“具体是?”
“我们已经锁定了几个关键环节。”浅野从公文包里抽出几份文件,摊在桌上,“首先是铁路调度方面,事发车皮的调度记录存在人为篡改的痕迹。其次是码头仓储,同一批货物在进出库记录上出现了数量不符的情况。最后是运输环节,涉事车皮在出发前曾经过非正规检修。”
他说一句,就在文件上点一下,动作干脆利落。
丁陌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香烟上摩挲。浅野说的这些,都是事实,但都是些边缘事实——就像一栋房子墙皮上的裂缝,看着吓人,却动不了根基。真正的核心,是这些裂缝背后的人,以及这些人背后的关系网。
浅野想挖的,就是这个网。
但他不知道,这个网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也复杂得多。
“所以,”武藤放下手里的文件,往后靠了靠,“你怀疑谁?”
浅野顿了顿。
这个问题不好答。怀疑谁?怀疑整个系统?怀疑所有经手的人?那等于什么都没说。但具体到某个人,又没有确凿证据。
“目前还在排查。”浅野选择了稳妥的说法,“但从现有线索看,问题可能出在几个关键岗位的负责人身上。他们要么监管不力,要么……有意纵容。”
这话说得很重。
会议室里安静了几秒。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飘浮的尘埃。丁陌看见浅野的喉结动了动,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这个调查官压力也很大。三个月的调查,投入了大量人力物力,如果最后拿不出像样的结果,他在特高课的前途也就到头了。
“竹下君。”武藤突然转向丁陌,“码头那边,你有什么要说的?”
丁陌放下香烟,双手放在桌上。
“浅野调查官提到的仓储记录问题,我已经让下面的人彻查了。”他说,声音平稳,“初步判断是账目录入时的笔误。去年下半年码头业务量激增,新招的记账员业务不熟,出了些差错。相关责任人已经调离岗位。”
“笔误?”浅野盯着他,“同一批货,入库记录写的是五百箱,出库记录变成了四百八十箱,少了二十箱,这是笔误?”
“是。”丁陌迎上他的目光,“那批货是五金零件,每箱重三十公斤。当时负责录入的小周——就是被你们带走调查的那个年轻人——把‘伍’字写得太潦草,后面核对的人看成了‘肆’。后来发现错了,但原始记录已经归档,就没再改。”
他说得有理有据,连细节都编好了。
浅野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他知道丁陌在撒谎,但他没有证据。小周还在特高课的牢房里,咬死了说就是自己写错了字。刑讯用了,但没撬开嘴——不是小周有多硬气,是丁陌事先就教过他:只要咬死是笔误,最多算工作失误;一旦松口,就是死罪。
“至于铁路调度的问题,”丁陌继续说,“我不太了解具体情况。但据我所知,调度课那边最近人事变动频繁,新老交接时出点乱子,也在所难免。”
这话说得轻巧,却暗藏杀机。
铁路调度课最近确实在换血,老课长退休,新上来的课长是陆军系统的人,和海军出身的武藤一直不对付。丁陌这话,等于把锅甩给了陆军那边——你们自己内部乱,别来怪我。
武藤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
他喜欢这个说法。
“浅野调查官,”武藤重新看向浅野,“你的调查很认真,也很仔细。但办案子,讲究的是证据链。现在你手里的这些,说好听点是线索,说难听点……都是猜测。”
浅野的脸色变了变。
“课长,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武藤抬手制止了他,“你想说,需要更多时间,需要更深入的调查。但浅野,你有没有想过,调查本身也是有成本的?”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对着两人。
“码头现在的吞吐量,比三个月前下降了百分之二十二。铁路货运延误率,上升了百分之十五。上海的物资供应,已经出现了紧张迹象。这些,都是成本。”
窗外的院子里,几辆卡车正在卸货。工人们扛着麻袋,来来回回,额头上都是汗。武藤看着那些工人,声音低沉:“前线的部队在打仗,他们在流血。我们要做的,是保证物资能送到他们手里。如果因为调查影响了运输,影响了补给,那这个责任,谁来负?”
这话问得很重。
浅野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丁陌在心里冷笑。武藤这番话,看似大义凛然,实则句句都在为自己的政绩开脱——运输出了问题,不是我的管理有问题,是你的调查影响了正常运转。
这就是官僚体系的玩法:不谈对错,只谈利弊。
“但是课长,”浅野挣扎着说,“违禁药品流出,这不是小事。如果真有内鬼,不挖出来,后患无穷。”
“内鬼当然要挖。”武藤转过身,重新坐回座位,“但挖的方式有很多种。大张旗鼓地查,搞得人心惶惶,是一种。悄悄地查,暗地里摸排,是另一种。你觉得哪种更好?”
浅野沉默了。
他听懂了武藤的潜台词:调查可以继续,但不能这么高调,不能影响正常工作。换句话说,给他个台阶下,让他把调查的声势降下来,慢慢拖着,拖到不了了之。
这是官场上常见的套路。但浅野不甘心。
他花了三个月,盯死了码头,盯死了铁路,眼看就要摸到线头了,现在让他松手?
“课长,”浅野咬了咬牙,“再给我一个月。一个月内,我一定给您一个交代。”
武藤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叹了口气。
“浅野,你是特高课派来的人,按理说我不该干涉你的工作。”他说,语气缓和了些,“但作为领事馆的负责人,我必须为整个馆的运转负责。这样吧,调查可以继续,但方式要调整。”
“怎么调整?”
“第一,调查组的规模压缩,留三到五个人就行。第二,调查活动尽量安排在非工作时间,不要影响正常办公和运输。第三,所有调查行动,提前一天报备,我来协调。”
三条下来,等于给浅野套上了三道枷锁。
人少了,活就干得慢;时间受限,能查的范围就小;还要提前报备,等于每一步都在武藤的眼皮底下。
浅野的脸色很难看。
但他没有选择。武藤是领事馆的最高负责人,他的话就是命令。除非特高课高层出面干预,否则他只能服从。
而特高课高层,会为了一个调查官,去跟领事馆撕破脸吗?
浅野心里清楚,不会。
“我明白了。”他站起身,鞠了一躬,“我会按照课长的指示调整调查方案。”
武藤点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这就对了。工作要干,但不能蛮干。好了,你们去忙吧。”
丁陌和浅野一起退出会议室。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走到楼梯口时,浅野突然停下,转过头看着丁陌。
“竹下君。”
“嗯?”
“你真的觉得,那二十箱货,只是笔误?”
丁陌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浅野调查官,账目的事,我比你更清楚。码头每天进出的货物成千上万,出一两个差错,很正常。如果你非要往别处想,我也没办法。”
浅野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笑了。
笑得很冷。
“竹下君,我这个人,没什么别的优点,就是有耐心。”他说,“三个月查不出,我就查半年。半年查不出,我就查一年。只要我还活着,这件事,就不会完。”
说完,他转身下楼,皮鞋踩在楼梯上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
丁陌站在楼梯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耐心?
他也有。
而且,他有的不止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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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三点,丁陌去了中岛大佐的办公室。
中岛大佐是日军驻上海司令部的参谋长,军衔比武藤高半级,实权也大得多。他最近在推行一个“华东物资调配优化方案”,核心就是整合上海周边的运输资源,提高前线补给效率。
这个方案,需要码头的配合。
更需要码头负责人——也就是丁陌——的配合。
所以当中岛大佐听说特高课的调查严重影响了码头运转时,他的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胡闹!”他把手里的茶杯重重放在桌上,“前线在打仗,后方在搞什么调查?调查能调查出物资来吗?”
丁陌站在办公桌前,腰背挺直,但头微微低着,一副恭敬又委屈的样子。
“大佐,武藤课长已经在协调了。但浅野调查官很执着,说违禁药品流出是大事,必须彻查。”
“彻查?怎么彻查?把码头停了,把铁路断了,让前线的士兵饿着肚子打仗?”中岛大佐站起来,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步,“武藤也是,这种时候,就不能强硬一点?”
丁陌没接话。
他知道,有些话不该他说,说了反而显得刻意。他只需要把情况说清楚,把矛盾摆出来,剩下的,中岛大佐自己会想。
果然,中岛踱了几圈后,停下来。
“那个浅野,是特高课哪个部门的?”
“特高课特别调查科,直属土肥原机关。”
“土肥原……”中岛皱了皱眉。
土肥原贤二,这个名字在日军内部是个敏感词。这个人权力大,手段狠,但树敌也多。中岛和他不是一个派系,甚至可以说,是对头。
“我知道了。”中岛重新坐下,拿起桌上的电话,“你先回去,正常开展工作。调查的事,我来处理。”
丁陌鞠躬退出。
走出司令部大楼时,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晚风带着江水的湿气吹过来,有点凉。丁陌紧了紧大衣,朝领事馆走去。
他知道,中岛那通电话会打给谁——可能是特高课的高层,可能是陆军省的同僚,甚至可能是直接找土肥原。
内容也很简单:你的手下在影响我的工作,影响前线的补给,你管不管?
这就是权力博弈的下一层:搬出更高级别的权力,去压制次一级的权力。
浅野的背后是特高课,特高课的背后是土肥原。但土肥原上面,还有陆军省,还有大本营,还有更复杂的派系斗争。在战争这个大局面前,一个调查案的分量,轻如鸿毛。
丁陌要做的,就是让中岛大佐意识到:这个调查,影响的不仅是码头,更是他中岛的政绩,是他推行的方案,甚至可能影响前线的战局。
一旦上升到这个高度,浅野就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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