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整,丁陌坐在了自己的办公桌前。
他把箱子放在脚边,开始处理桌上的文件。都是些日常的报表和备忘录,批阅起来很快。但今天他批得格外仔细,每一个数字都核对两遍,每一个签名都写得工工整整。
他需要让自己看起来完全正常,完全投入工作。任何一点心不在焉,都可能引起怀疑——浅野的眼睛,可能正盯着这栋楼里的每一个人。
九点二十,桌上的电话响了。
丁陌接起来,是武藤课长:“竹下君,十分钟后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有个文件需要你核对。”
“是。”
放下电话,丁陌皱了皱眉。这个时间点,武藤找他有什么事?是例行公事,还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看了一眼脚边的箱子。现在去找中村已经来不及了,只能等从武藤办公室回来再说。
九点二十五,丁陌起身,把箱子塞进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锁好。然后整理了一下衣领,朝武藤办公室走去。
走廊很长,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丁陌走得不快不慢,脑子里快速思考着各种可能性。如果武藤问起码头的事,该怎么回答;如果问起调查的进展,又该怎么应对。
好在武藤叫他去,真的只是为了核对一份文件——关于下季度码头预算的草案,有几个数字需要确认。丁陌花了十五分钟,把数字一一核对清楚,又回答了武藤几个关于码头运营的问题。
“浅野那边,”武藤最后说,手指敲着桌面,“还在调查。你最近和他打交道,感觉怎么样?”
“很专业,也很执着。”丁陌斟酌着用词,“就是……有时候过于执着,会影响正常工作的推进。昨天码头又有两家商户抱怨,说检查太严,货都发不出去了。”
武藤皱了皱眉。
这是个敏感话题。武藤的政绩和码头的运转效率直接挂钩,调查持续了三个月,码头的吞吐量已经跌了一成多。再这样下去,上面肯定会过问。
“我知道了。”武藤说,“你先回去工作吧。”
丁陌鞠躬离开。
回到办公室时,已经九点五十了。他打开柜子,拎出箱子,直接去了三楼机要室。
中村正在里面整理邮件,看见丁陌进来,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箱子,眼神有些闪烁。
“竹下君……”
“中村君,麻烦你了。”丁陌把箱子放在墙角,“就这个,今天下午发走。”
中村走过去,掂了掂箱子,又看了看提手上那截红丝线:“这丝线……”
“我妹妹系的,说图个吉利。”丁陌随口编了个理由,“女孩子就信这些。”
中村点点头,没再追问。他拖过一个大竹筐,里面已经堆了不少邮件。箱子放进去,瞬间就被其他文件袋埋住了,只露出一截提手。
“下午三点发车。”中村说,“到了南京,那边会有人来取吧?”
“会,我朋友会在车站等着。”
“那就好。”中村擦了擦额头,“竹下君,这件事……就这一次。”
“就这一次。”丁陌郑重地说,“谢谢你,中村君。”
离开机要室,丁陌没有立刻回办公室,而是去了趟茶水间。他接了一杯热水,靠在窗边慢慢喝着,目光落在楼下的院子里。
院子里停着那辆邮件车,几个杂役正在往车上搬东西。丁陌看见中村指挥着他们,把那个大竹筐抬上了车。深棕色的小皮箱混在一堆邮件里,毫不起眼。
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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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半,邮件车装车完毕。
丁陌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那辆车缓缓驶出领事馆大门。阳光照在车身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车子拐上大街,很快消失在车流里。
接下来就是等待了。
等待邮件车平安到达南京,等待接应的同志取走箱子,等待渔夫那边传来“货已收到”的消息。
这等待的十几个小时,格外漫长。
丁陌照常工作,照常和同事说话,照常去食堂吃晚饭。一切如常,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那根弦绷得有多紧。
晚上七点,他回到公寓。
没有开灯,他坐在黑暗里,听着窗外的动静。雨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的,敲打着窗玻璃。远处传来黄浦江上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
他在脑子里把整个过程又复盘了一遍。
有没有疏漏?有没有可能被追踪?中村会不会事后害怕,跑去告密?
应该不会。中村胆小,但正因为胆小,他才更不敢告密——一旦告发,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那两根金条就是最好的证据。他只会希望这件事永远没人知道,永远烂在肚子里。
至于邮件车路上会不会被检查……外交邮件有免检特权,这是惯例。除非有极其特殊的情况,否则没人敢查。
但“除非”这两个字,本身就意味着风险。
丁陌躺到床上,闭上眼睛。雨声渐渐大了,像无数细密的鼓点,敲在心上。
他想起前线那些伤员。有些可能只有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少年的稚气,却要扛着枪在战壕里拼命。他们受伤了,没有药,只能硬扛。扛过去是命大,扛不过去……
所以这批药必须送到。
哪怕风险再大,也得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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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雨停了。
丁陌早早起床,洗漱,换上制服。镜子里的自己眼圈有些发黑,但眼神还算清明。他整理好衣领,出门。
走到领事馆旁边的电报局时,刚好八点。
柜台后面还是那个年轻职员,正在打哈欠。丁陌走过去:“取电报,名字是王守义。”
职员懒洋洋地在抽屉里翻找,抽出一张纸递过来。
丁陌接过。
纸上只有一行字:“货已收到,生意谈妥。王。”
成了。
丁陌把电报折好,放进内袋。走出电报局时,清晨的阳光正好穿过云层,照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空气里有雨后特有的清新,混着早点摊飘来的油条香气。
他站在阳光下,深深吸了一口气。
箱子到了。药品到了。前线那些伤员,有救了。
这就是意义。
哪怕只是在暗处,哪怕没人知道,哪怕要冒着生命危险——但有些事,总得有人去做。
丁陌整理了一下衣领,朝领事馆走去。脚步依然沉稳,脸上的表情依然平静。他还是那个竹下贤二,领事馆里最不起眼的职员。
但深藏地下的根须,又往泥土深处扎了一寸。
暗度陈仓,不在于声势多大,而在于动作多隐蔽,时机多精准。就像此刻,当浅野还在码头翻查旧账的时候,当特高课还在全城搜捕可疑分子的时候,十盒救命的盘尼西林,已经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最需要它们的地方。
这才是真正的战斗。
不在明处,在暗处。不在表面,在深处。用最隐蔽的方式,做最该做的事。
丁陌走进领事馆大门,和迎面而来的中村擦肩而过。中村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但什么也没说,匆匆走开了。
丁陌知道,这件事到此为止。中村会把它忘掉,他也一样。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那些药品,已经在前线开始发挥作用了。
这就是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