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交上去的第二天，佐藤康弘来找丁陌，脸上带着笑。
“竹下君，中岛大佐看了你的报告，很满意。”他说，“特别是你补充的上海本地市场情况，大佐说很有参考价值。”
丁陌心里松了口气，但面上还是谦逊：“都是佐藤参赞指导得好。”
“我可没指导什么，都是你自己的本事。”佐藤拍拍他的肩膀，“大佐想再见你一次，有些细节想当面问问。今晚七点，老地方。”
晚上七点，丁陌准时来到虹口料理店。还是那个包厢，中岛大佐已经到了，正一个人坐着喝茶。见丁陌进来，他点点头，示意坐下。
“报告我看了，写得不错。”中岛大佐开门见山，“特别是关于上海黑市物资价格波动的那部分，数据很详实。这些信息，你是怎么收集到的？”
丁陌早有准备：“回大佐，我在领事馆负责部分统计工作，经常需要和市场、商会打交道。时间长了，认识一些生意人，从他们那里能听到一些消息。另外，我也常去市场上转转，看看实际行情。”
“嗯。”中岛大佐喝了口茶，“你在报告里提到，上海本地的粮食储备，实际可能比官方数字少两成左右。这个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主要有两点。”丁陌说，“一是码头转运记录。我查了最近三个月的进出港数据，粮食类货物的到港量，比去年同期下降了近三成。二是市场价格。如果官方储备充足，市场粮价不会涨得这么快。现在黑市米价已经比官价高出一倍还多。”
中岛大佐点点头，没说话，只是看着丁陌。那目光很锐利，像是要把他看透。
丁陌心里打鼓，但面上保持平静。他知道，这又是一次考验。
“你对时局怎么看？”中岛大佐忽然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
丁陌谨慎地说：“大佐指的是哪方面？”
“各方面。”中岛大佐放下茶杯，“经济，民生，治安，还有……人心。”
这个问题更刁钻了。答得太浅，显得没见识；答得太深，可能引起怀疑。
丁陌想了想，说：“经济方面，上海现在的情况确实不太乐观。物资短缺，物价飞涨，普通百姓生活困难。民生方面，粮食、药品这些基本物资供应紧张，已经影响到社会稳定。治安……比前两年差了不少，偷盗抢劫案件增多，抗日活动也时有发生。”
他顿了顿，观察中岛大佐的表情。对方没什么反应，只是听着。
“至于人心……”丁陌斟酌着用词，“老百姓最关心的是能不能吃饱饭，能不能活下去。只要能保证基本生活，大多数人还是愿意安稳过日子的。但如果连饭都吃不上……”
他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中岛大佐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竹下君，你觉得帝国在上海的统治，稳固吗？”
丁陌心头一震。这个问题太敏感了。
“大佐，我只是个普通文员，对政治不懂。”他低下头，“我只知道，做好本职工作，为帝国效力。”
中岛大佐看着他，看了很久，忽然笑了：“你倒是谨慎。”
丁陌不敢接话。
“谨慎是好事。”中岛大佐说，“在这个位置上，太聪明不好，太笨也不行。你这样的，刚刚好。”
丁陌心里琢磨这句话的意思。是夸奖？还是另有含义？
“佐藤君推荐你的时候，说你做事踏实，不张扬。”中岛大佐继续说，“现在看来，他说的没错。竹下君，我手头还有个任务，想交给你。”
“大佐请吩咐。”
中岛大佐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比上次那份薄得多：“这是一份关于上海港未来三个月运力安排的初步计划。你看一下，从你的角度，提提意见。”
丁陌双手接过文件。这次他没急着打开，而是先问：“大佐，这份计划……是已经确定的，还是在讨论阶段？”
“讨论阶段。”中岛大佐说，“参谋本部在制定明年的物资调配方案，需要评估上海的转运能力。这个计划草案是运输部门提出的，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实际，想听听你的看法。”
丁陌明白了。这是要他挑毛病，但又要挑得有理有据，不能为了挑毛病而挑毛病。
他翻开文件，快速浏览。计划草案列得很详细，每天哪个码头安排多少船，运什么货，运到哪里，都写得清清楚楚。数据看起来很漂亮，排得满满当当。
但丁陌一眼就看出了问题。
“大佐，这个计划……太理想化了。”他指着文件上的数字，“按照这个安排，码头需要二十四小时连续作业，工人要三班倒，设备不能出任何故障。但实际上，码头工人每天工作十二小时已经是极限，再长会出事的。设备也需要定期检修，不可能连轴转。”
“还有，”他翻到后面几页，“这个计划假设所有货物都能按时到港，没有延误。但实际情况是，海上运输受天气影响很大，延误是常有的事。一旦有船晚到，整个计划都会被打乱。”
中岛大佐点点头：“说下去。”
“另外，计划里没有考虑到突发事件。”丁陌继续说，“比如工人罢工、设备故障、天气恶劣、甚至……抗日分子的破坏。这些都可能发生，一旦发生，运力就会大幅下降。”
“那你的建议是什么？”
“第一，计划要留有余地，不能排得太满。”丁陌说，“每天至少要留出两成的空闲运力，应对突发情况。第二，重要物资要有备份运输方案，不能只靠一条线。第三……”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犹豫。
“说。”中岛大佐示意他继续。
“第三，”丁陌压低声音，“计划本身要保密。这么详细的运力安排，如果泄露出去，抗日分子可能会针对性地进行破坏。”
中岛大佐看着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欣赏：“你想得很周全。”
丁陌低下头：“大佐过奖了。”
“不是过奖，是实话。”中岛大佐说，“竹下君，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要让你看这些文件？”
丁陌心头一紧。终于问到核心问题了。
“我……不明白大佐的意思。”
“这些文件，涉及帝国在华东地区的战略物资储备和运输计划，属于机密。”中岛大佐缓缓说，“按理说，以你的级别，不应该接触到这些。但我还是给你看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丁陌摇头。
“因为我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材。”中岛大佐说，“帝国现在需要的不光是会打仗的军人，也需要懂经济、懂物流、懂民生的文职人员。你在领事馆工作三年，对上海的情况很熟悉，做事也谨慎。这样的年轻人，应该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
丁陌心里快速盘算。这话听起来是赏识，但会不会又是一层试探？
“大佐的厚爱，我感激不尽。”他诚恳地说，“只是我能力有限，怕辜负大佐的期望。”
“能力可以锻炼。”中岛大佐摆摆手，“这样吧，我给你一个任务。上海港下个月要开始执行新的转运计划，我需要一个人在现场盯着，随时汇报情况，发现问题及时处理。这个任务，你愿意接吗？”
丁陌没有立刻回答。这是个机会，也是个风险。
机会在于，如果能做好，就能真正进入中岛大佐的圈子，接触到更多核心信息。风险在于，这个位置太显眼，容易成为各方关注的焦点。而且一旦出问题，责任全在他身上。
“大佐，”他斟酌着说，“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我这样一个没经验的人，会不会太冒险了？港口那边情况复杂，涉及军方、商界、劳工，关系盘根错节，我怕处理不好。”
“所以我才选你。”中岛大佐说，“你在领事馆工作三年，对各方面的关系都有所了解。而且你不属于任何派系，做事相对公正。最重要的是，你谨慎，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话说到这个份上，丁陌知道，不能再推脱了。
“既然大佐信任，我一定尽力而为。”他起身鞠躬。
“好。”中岛大佐满意地点点头，“具体安排，佐藤君会跟你交代。记住，这个任务很敏感，除了佐藤和我，不要向任何人透露你的真实职责。表面上，你仍然是领事馆的普通文员，只是临时被派到港口协助工作。”
“明白。”
离开料理店，丁陌走在夜色里，心里沉甸甸的。
新的任务，新的身份，新的风险。
中岛大佐的信任，像一把双刃剑。用好了，能砍出一条路；用不好，会伤到自己。
但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只能往前走，小心走。
回到公寓，丁陌没有马上休息。他坐在书桌前，摊开笔记本，开始梳理思路。
港口那边的情况，他了解一些，但不够深入。陈世雄在码头有势力，可以借助。但陈世雄是江湖人，和官面上的人打交道不一定在行。而且这次是正式任务，不能全依赖地下关系。
他需要打通几个关键环节：港口管理局、海关、驻港宪兵队、还有各个船运公司。
港口管理局那边，局长是个叫小野次郎的日本人，五十多岁，据说很不好打交道。海关关长是中国人，姓吴，背景复杂，和各方都有来往。驻港宪兵队队长叫藤田，军衔少佐，脾气暴躁，但据说很讲“规矩”。船运公司就更多了，日资的、中资的、外资的，各有各的算盘。
丁陌在纸上写下这些名字，又在旁边标注了他们的特点、背景、可能的需求。
小野次郎——刻板，重规矩，喜欢下属绝对服从。
吴关长——圆滑，贪财，但胆子不大。
藤田少佐——粗暴，但认钱，只要给够好处，什么都好说。
船运公司——利益至上，谁能让他们赚钱就听谁的。
这些都是明面上的信息。更深层的关系，需要慢慢挖掘。
丁陌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像有根针在脑子里扎。
他知道，这是心理镜像能力使用过度的后遗症。最近为了摸清中岛大佐的意图，他频繁使用能力，精神消耗很大。
但不能停。在这个位置上，信息就是生命。少知道一点，就可能多一分危险。
丁陌走到洗手间，用冷水洗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对着镜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笑容很勉强，但总比没有好。
明天，就要以新的身份去港口了。
那将是一个全新的战场，有全新的规则，全新的对手。
他能做的，就是小心谨慎，步步为营。
信任试炼才刚刚开始，而他要做的，就是通过这场试炼，在这盘复杂的棋局中，为自己赢得一个更稳固的位置。
夜还深，路还长。
丁陌关掉灯，躺在床上，闭上眼睛。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