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古老的天平悬浮在莎乐美苍白的掌心之上，看似朴素无华，却仿佛是整个房间“静默”的源头。它一出现，路明非便感觉周遭的一切都在远去，色彩褪成灰白，声音湮灭无踪，甚至连自身的存在感都在被那无形的力场剥离、稀释。他唯一能清晰感知的，只有那架天平，以及莎乐美兜帽下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本质的冰冷注视。
“将你的手，放在天平之上。”
莎乐美的声音不带任何催促，只是平静地陈述着程序，如同法官宣读庭审规则。但这规则，关乎他的存亡。
路明非的指尖冰凉。他毫不怀疑，这架被称为“秩序裁量之器”的天平，绝非凡物。它将衡量的恐怕不是重量，而是更本质的东西——他的存在是否符合某种冰冷的、绝对的“秩序”。一旦被判定为“异常”或“威胁”，等待他的，恐怕就是梵卓家族毫不留情的“收容”乃至“抹除”。
不能放上去！理智在疯狂叫嚣。
但他有选择吗？拒绝？那等同于承认自己“不可控”，莎乐美会立刻执行“强制解析”。反抗？以他此刻油尽灯枯的状态，在这位静默修女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昂热。校长依旧站在那里，脸色平静，但那双灰色的眼眸深处，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他在权衡，在计算，但路明非知道，如果天平真的落下不利的裁决，即便是昂热，也未必能完全阻止梵卓家族执行他们的“秩序”。施耐德教授如同凝固的阴影，楚子航紧握的拳头上青筋隐现，但他们都被那无形的“静默力场”隔绝在外，无法介入。
所有的退路似乎都被堵死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漫上心头。
就在这意识即将被冻结的刹那，他灵魂深处，那声源自石匣的、古老的钟鸣，再次悠悠响起。
“铛……”
不同于之前的安抚，这一次的钟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威严与……挑衅？仿佛一位沉睡的君王，被冒犯的规则所惊醒。
伴随着这声钟鸣，他体内那团被“静默力场”几乎冻结的“万象崩离之序”，核心处那一点由“时之沙”带来的微弱秩序感，骤然亮起！如同在绝对零度的黑暗中，点燃了一粒金色的火星！
这火星微弱，却极其坚韧。它没有试图去驱散周围的“静默”，反而以一种奇特的频率开始震荡，引动着体内混乱的“火”与“寂”，不再是冲突，而是围绕着这粒火星，构建起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复杂的、动态平衡的“内循环”！
混乱，在此刻，自成一体，自定规则！
路明非福至心灵。
他明白了莎乐美所谓的“秩序”，是一种外部的、绝对的、试图将万物纳入其固定框架的力量。而他体内的“万象崩离之序”，本质是混乱，是变数，是“不确定性”本身。用绝对的秩序去衡量绝对的不确定性，结果会是什么？
要么，秩序碾压混乱，将他彻底“格式化”。
要么，混乱颠覆秩序，证明其存在的“合理性”。
或者……还有一种可能。
他不再犹豫。
在所有人——包括莎乐美——的注视下，路明非缓缓抬起了他那只苍白而略显纤细的右手。他没有去看那架令人心悸的天平，而是闭上了眼睛，将全部的心神，都沉入了体内那个刚刚成型的、脆弱的“内循环”之中。
他不再试图压制混乱，也不再渴望绝对的秩序。他仅仅是在“维持”着这种动态的、不稳定的平衡，并将这种“状态”，作为他此刻存在的唯一“定义”。
然后，他将手指，轻轻触碰在了那架古老天平的底座上。
没有预想中的能量冲击，没有光芒万丈的异象。
什么……都没有发生。
天平静静地悬浮着，两端的托盘空空如也，纹丝不动。
一秒，两秒，三秒……
办公室内死寂得可怕。只有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声，仿佛在为这诡异的静止伴奏。
莎乐美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晃动了一下。她那空洞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无法裁量？”
她的“秩序天平”，竟然无法对路明非的存在做出裁决？这在她漫长的“审视”生涯中，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情！天平要么倾斜，判定“有序”或“无序”，要么……目标根本不存在于秩序的范畴内！
可路明非明明就站在这里！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架静止的天平，其中一个空置的托盘，毫无征兆地，自行浮现出一抹极其黯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灰色光点。
那光点微弱得如同幻觉，却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纯粹中立的“不确定性”。它既不偏向代表“秩序”的刻度，也不倒向代表“混乱”的深渊。
几乎就在灰色光点出现的同时，天平的另一端，对应的托盘上，一丝极其细微、仿佛由无数破碎规则和金线勾勒出的、混沌的流光悄然浮现，如同拥有生命般，缠绕、旋转，维持着一种岌岌可危的平衡。
灰色光点代表什么？是路明非体内那丝源自“时之沙”的秩序？还是他“导演”意志的体现？而那混沌的流光，显然就是他“万象崩离之序”的显化。
两者同时出现，相互依存，又相互制衡，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静止的……平衡！
天平，依旧没有倾斜！
它无法裁决！因为此刻的路明非，其存在的本质，就是“秩序”与“混乱”达成的一种极其脆弱的、动态的平衡态！他既不完全属于秩序，也不完全属于混乱，他处于那个临界点上！
莎乐美托着天平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那空洞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冰冷：
“……平衡……使者？”
这四个字如同冰锥，刺破了凝滞的空气。
昂热校长的眼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施耐德教授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震惊与困惑！楚子航虽然不明所以，但也感受到了这瞬间气氛的剧变！
路明非猛地睁开眼睛，他自己也听到了那四个字！平衡使者？那是什么？
他来不及细想，因为那架古老的天平，在短暂的静止后，开始发生了更加诡异的变化！
代表“秩序”的灰色光点与代表“混乱”的混沌流光，并没有消失，反而开始以某种玄奥的轨迹，围绕着天平的中央支柱，缓缓旋转起来！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化作一道模糊的、灰金交织的漩涡！
“嗡——！”
天平本身发出了低沉的、仿佛不堪重负的嗡鸣！整个“静默力场”开始剧烈地波动，办公室内的桌椅、书籍、甚至光线，都开始出现细微的扭曲和重影！
莎乐美猛地向后撤了一步，这是她到来后第一次显露出如此明显的反应！她试图收回天平，但那灰金漩涡仿佛拥有巨大的吸力，牢牢地吸附着她的力量！
“不可能！‘裁量之器’……竟被……同频共振？！”她那空洞的声音里充满了罕见的惊怒。
同频共振？路明非脑中灵光一闪！是了！这架“秩序天平”的本质，是衡量与裁决“秩序”的工具。而他体内刚刚成型的、平衡了“秩序”（时之沙）与“混乱”（万象崩离之序）的“内循环”，从某种意义上，模拟出了一种更高层面的、动态的“秩序形态”！这种形态，与天平本身的规则产生了某种危险的共鸣，甚至……开始反过来影响天平！
他在无意间，完成了一次对“裁决者”的反向入侵！
“咔嚓！”
一声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从古老的天平上传来！
中央支柱上，出现了一道发丝般的裂纹！
莎乐美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地一震，兜帽都被震得向后滑落少许，露出了一双……如同万年寒冰雕琢而成的、没有丝毫人类情感的纯银色眼眸！
那双眼眸中，此刻充满了冰冷的震惊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她死死地盯着路明非，仿佛要将他从灵魂到肉体彻底看穿。
“路明非……”她的声音不再空洞，而是带着一种仿佛来自极寒深渊的冰冷与锐利，“你……究竟是什么？”
路明非站在那里，脸色依旧苍白，身体因为力量透支和精神冲击而微微摇晃，但他强行支撑着，没有倒下。他迎着那双纯银色的、非人的眼眸，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他之前的话，只是这一次，带着截然不同的分量：
“我定义，我的存在。”
灰金漩涡骤然收缩，然后猛地爆发开来，化作无数细碎的光点，消散在空气中。
那架古老的“秩序天平”，中央支柱上的裂纹清晰可见，光芒黯淡，静静地躺在莎乐美的掌心，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灵性。
“静默力场”如同潮水般退去，窗外的雨声、房间里的呼吸声，重新变得清晰。
莎乐美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路明非一眼，那纯银色的眼眸中，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些更加复杂难明的东西。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缓缓拉上兜帽，将那天平收回袍袖之中，转身，如同她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办公室。
没有裁决，没有结论。
只有一道裂痕，留在了象征梵卓“秩序”的天平上，也留在了所有目睹这一幕的人心中。
路明非看着她消失的方向，直到办公室的门再次无声合拢，他才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楚子航及时扶住了他。
昂热校长缓缓坐回他的椅子，拿起那枚黄金怀表，表盖上的玻璃，不知何时，也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纹。
他凝视着那道裂纹，许久，才用一种混合着惊叹、凝重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的语气，低声自语：
“平衡的使者……搅动命运的支点……明非啊明非，你这次，可真是给我，给卡塞尔，带来了一个……天大的惊喜，和麻烦。”
窗外，暴雨倾盆。
而路明非在陷入昏迷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平衡使者”……还有，莎乐美最后那双纯银色的眼睛……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
梵卓家族的秘密，似乎比那“秩序天平”本身，更加深邃，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