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的空气,冰冷得如同凝固的寒铁。那怨灵的话语,是砸碎死寂的冰锥,余波消散后,是更沉重的、能压垮心神的寂静。
季尘靠在粗糙的石壁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的剧痛,像有无数烧红的刀片在肺叶里翻搅。他强忍着,没有发出些许声音,目光死死锁在瘫倒在地的萧燕然身上。
她大口喘息,额角青筋狰狞地跳动,仿佛刚从溺水的幻觉中挣扎上岸。握着剑鞘的手,指节捏得惨白,骨节根根凸起。季尘看得清楚,她手背上那些如毒蛇游走的黑色丝线,正在缓慢地、不甘地向皮肤下隐去。
“……一次。” 萧燕然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板,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每动用他一次,我就被‘染黑’一分。三年前,我还是个初窥门径的修士,现在……”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半人半鬼。”
季尘胸口的痛楚似乎被她的话语刺得更深。他挪动了一下身体,冰冷的石壁让他打了个寒颤,声音却异常平静:“所以,你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油彩味’,不是被动烙下的印记,而是你自己,一次次把这墨色,涂在了身上。”
萧燕然猛地抬头,惨白的脸上浮现出浓重的苦涩与自嘲:“看得很透嘛。没错,七曜阁那狗娘养的‘狗印’只是引子,真正让我变成和他们一样‘脏’东西的,是这把剑。”她摩挲着剑鞘,眼神空洞,“这是我复仇的代价,也是我苟活于世的罪证。”
“与其说是复仇,不如说是在续账。”季尘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她血淋淋的现实,“你师傅的‘怨’,是一笔永远还不清的血债。七曜阁是债主,而你,是这笔债务的活人‘担保’。每一次动用力量,你都在支付自己的‘性命’当利息。”
“担保人……” 萧燕然咀嚼着这个词,眼中闪过些许茫然的微光,随即被更深的死寂吞没。她像是看到了自己生命在一点点被账单划掉。
“我们不能再逃了。”季尘打断她的沉沦,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东躲西藏,只会让账本上的污点越积越多,让追债的利息滚得比山还高!我们必须找到一个能‘抹账’的地方!”
萧燕然的呼吸猛地一窒,她霍然抬头,那双死寂的眼眸里,第一次燃起真正的、剧烈的震动。季尘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三年困兽之斗的迷雾。
“你知道?!”她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像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我不知道。”季尘摇头,随即话锋如刀锋般锐利转折,“但,你应该知道。”他的目光灼灼,直刺她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烙印,“一个能在七曜阁天罗地网下活下来,背着这么大一笔‘阎王债’的人,不可能没有准备最后的路!”
洞穴里只剩下水珠滴落的嗒嗒声,像是在为流逝的生命倒数。萧燕然沉默着,目光空洞地望着洞顶,仿佛在看自己的生命一滴滴耗尽。许久,久到季尘以为她不会再开口时,一个低沉、遥远、带着无尽疲惫的声音响起:
“‘忘川渡’。”
“一个不在三界内,不在五行中的鬼市。它没有固定位置,只出现在时间的缝隙里。传说那里有能洗尽一切诅咒的‘忘川水’,有能重铸残魂的‘轮回泥’……”她扯出一个自嘲的弧度,“当然,那里的规矩也和地狱一样——钱货两清,生死自负。我三年前就该去,可我舍不得……”她声音哽咽了一下,“那份‘怨’,是我和恩师之间……唯一的联系了。”
“现在,你必须舍了!”季尘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因为再不去,你的‘账本’,就要因为‘坏账’,被彻底销毁!连同你的灵魂,一起当废纸烧掉!”
他强撑着剧痛,扶着冰冷的石壁,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下动作都牵扯着伤口,汗水瞬间浸湿了额发。他向她伸出手,那只手瘦削、布满伤痕,却异常坚定。
“合作吧,萧校尉。”季尘的目光锐利如鹰隼,带着一种亡命之徒的疯狂,“我,季尘,携‘观主’天大的秘密,要去忘川渡,换一个‘抹账’的机会!”他盯着她的眼睛,“你,萧燕然,懂规矩、有武力、熟门路,负责把我们安全带到那里,支付路费。”
“成交吗?”
萧燕然看着那只悬在空中的手,又对上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世间一切“账目”的眼睛。她知道,眼前这个看似濒死的疯子,是她抵达忘川渡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机会。
她没有去握那只手。她用另一只手死死抠住地面,指甲在岩石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以一种近乎撕裂伤口的决绝,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晃了晃,但终究站稳了。
“成交。”她的声音干脆利落,带着金属碰撞般的冷硬,“但你要记住,进了忘川渡,靖妖司和七曜阁的规矩都是狗屁!那里的规矩只有一条——价高者得!你那‘观主’的秘密,若是还不够‘销账’的价……”
“那我就亲自把自己卖个好价钱!”季尘接口,笑容野蛮而自信,仿佛胸口的伤痛都不存在。
亡命之徒的交易,在这阴冷死寂的洞穴中,就此敲定。
就在萧燕然转身,准备带路离开时,季尘的脚步却如同被钉住般顿住。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死死黏在了萧燕然腰间那柄平平无奇的剑鞘上。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审视或探究,而是一种混杂着极度惊疑、荒谬和……难以言喻的恐惧。
“萧校尉……”季尘的声音干涩得发紧,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师傅,叫什么名字?”
“萧无咎。”萧燕然毫不犹豫地回答,这个名字,是她刻进骨血的记忆。
“无咎……没有过错……”季尘喃喃自语,脸上那抹疯狂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冰冷的、岩石般的僵硬。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仿佛每个字都重若千钧:
“我刚刚……在你的剑鞘背面……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在剑鞘与剑格连接的缝隙深处……看到了一个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名字……”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住萧燕然,瞳孔骤然缩成针尖!一股源自灵骨深处、冰冷刺骨、带着极致荒谬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伤口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幻听般的声音在脑中轰鸣——
“……用极细、极古老的篆体,歪歪扭扭地,像是用指甲硬生生划出来的两个字……”
季尘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地狱的回响,带着灵魂深处的战栗:
“——观主。”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名字,会刻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