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尘的意识在刺骨的寒意中沉浮。断腿的剧痛如同跗骨之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阵令人发晕的痉挛。他记得乡绅狞笑的脸,昏官惊堂木的脆响,还有自己被拖拽着扔进这荒山破庙时,撞在冰冷泥塑上的闷响。
血。温热的、带着铁锈味的血,正从他的额头汩汩流出,蜿蜒爬过那尊早已残破不堪、半边脸都剥落的泥塑佛像。佛像慈悲的眉目在尘土中模糊不清,唯有那低垂的眼睑,仿佛悲悯地注视着这个被世间遗弃的落魄书生。
“因果缠身…疯魔渡世…” 一个沙哑、苍老,仿佛从骨头缝里挤出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季尘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一颤,惊愕地睁大眼。血,正顺着佛像胸口一道裂缝,渗入其中一块看似平平无奇、颜色灰败、形状扭曲的“骨头”里。那骨头像极了狗腿骨,却在此刻泛起诡异的、微弱的幽光。
“小子,这盘棋…轮到你了!”
话音未落,那“狗腿骨”骤然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季尘胸口断腿处的伤口!一股难以言喻的灼热与冰寒同时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季尘只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投入了熔炉与冰窟,无数破碎的、不属于他的画面和情绪——烈火焚书的绝望、画卷撕裂的哀恸、无休止的囚禁与背叛——疯狂涌入!
“呃啊——!” 他痛苦地嘶吼,身体不受控制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断腿的剧痛被这更庞大、更蛮横的力量冲击得暂时麻木。他死死抠住身下的冰冷地面,指甲崩裂,渗出血丝。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撕裂灵魂的洪流终于缓缓平息,如同退潮的海水,只留下满目疮痍的滩涂。季尘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被冷汗浸透。他感觉身体里多了点什么——一种狂躁不羁、仿佛要撕裂一切束缚的力量,正与他的理智激烈冲撞。同时,那股力量的核心,又带着一丝奇异的、洞悉世事的悲悯。
这就是…“疯佛灵骨”?
他挣扎着坐起,断腿处竟传来一阵温润的暖流,疼痛竟减轻了许多。他低头看去,伤口已不再流血,那块“骨头”消失无踪,只在皮肤下隐约可见一个淡淡的、扭曲的骨形印记。
“疯魔渡世…” 季尘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被一股狠厉取代。乡绅的嘴脸,昏官的嘴脸,那些欺他、辱他、害他之人的嘴脸,在他眼前交替闪现。他攥紧了拳头,指节咯咯作响。
“疯?” 他低笑一声,笑声沙哑而癫狂,“好啊!就让这世道,也尝尝被疯子搅个天翻地覆的滋味!”
一股强烈的渴望攫住了他——讨回公道!拿回被乡绅骗走的祖宅地契!那是他爹娘留下的唯一念想。他拖着伤腿,凭着记忆中乡绅得意时泄露的只言片语,一瘸一拐地朝着城外那座传说中“闹鬼”的荒废大宅——“黑月坊”挪去。
夜幕降临,黑月坊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死寂中。朱漆大门斑驳脱落,两盏惨白的灯笼在晚风中摇曳,如同鬼眼。然而,一股若有若无的靡靡之音和酒菜香气,却从高墙内丝丝缕缕地飘出。
季尘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拍了拍身上沾满泥土的旧儒衫,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痴痴傻傻、口水都快流下来的表情,步履也变得踉跄而毫无章法,活脱脱一个被香味吸引来的疯乞丐。他“嘿嘿”傻笑着,毫不设防地推开虚掩的大门,一步踏入。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头一凛。庭院内灯火通明,桌椅齐备,酒菜飘香,却空无一人!那靡靡之音和欢声笑语,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一股阴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弥漫在空气里。
“有…有吃的…嘿嘿…” 季尘装作被美食冲昏头脑,跌跌撞撞地走向最近的一张桌子,伸手就要去抓一只油光锃亮的烧鸡。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烧鸡的瞬间——
“嗤啦!”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袭向他的手腕!季尘瞳孔骤缩,身体却仿佛慢了半拍,被那道力量精准地划过。一道血痕瞬间出现,火辣辣地疼。
“嗤…嗤嗤…” 尖锐的、仿佛指甲刮擦木板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原本空无一人的庭院,竟凭空浮现出数十道扭曲的、半透明的影子!它们没有五官,只有一双双散发着幽绿光芒的、充满恶意的眼睛,死死盯着季尘这个“闯入者”。
“滚…出去…” 幽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仿佛来自地狱的合唱。
季尘“哇”地怪叫一声,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根柱子后面,探出半个脑袋,满脸惊恐:“鬼…鬼啊!别吃我!我肉不好吃!骨头硬!”
那些影子似乎被他的“疯态”弄得一滞,发出一阵阵意义不明的嘶嘶声。
躲在柱子后,季尘的眼神却早已没有了半分痴傻,只剩下冰冷的审视。疯佛灵骨的力量在他体内悄然流转,让他能模糊地“看”到这些影子的核心——它们并非真正的鬼魂,更像是被某种力量操控的“寄生傀儡”,其力量的源头,指向宅邸深处。
同时,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无尽哀伤与刻骨恨意的“执念”,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神魂!这股执念如此庞大、如此纯粹,让季尘脑海中瞬间闪过一幅画面:一个身着华服的少女,被铁链锁在阴暗的画室里,绝望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变得半透明,最终被强行吸入一幅冰冷的画卷中!
“画中仙…秦素绫…” 季尘心中默念出这个名字,灵骨带来的信息让他瞬间明白了这“黑月坊”的本质——一个用活人魂魄饲养傀儡、夺取生机的囚笼!而秦素绫,就是这囚笼的核心“电源”和最大的受害者。
“七曜阁…‘月部’…” 季尘眼中寒芒爆闪。又是这个名字!乡绅能如此嚣张,背后恐怕也有这些魑魅魍魉的影子!
“装疯卖傻,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一个阴柔冰冷的声音,如同毒蛇吐信,突然在大厅上方响起。
季尘猛地抬头。只见大厅横梁上,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坐着一个身穿黑色锦袍、面容白皙如纸、眼窝深陷的老者。他正用一种看待蝼蚁的眼神,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季尘。
“倒是有些趣料的‘祭品’。” 老者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手指轻轻一捻。
“嗡——!”
整个黑月坊骤然震动!那些影子傀儡瞬间狂暴,绿光大盛,如同潮水般向季尘扑来!更可怕的是,一股无形的、庞大的力量瞬间锁定了季尘体内的“疯佛灵骨”,同时,另一股同样阴冷的力量,如同毒藤般缠绕上他神魂深处感应到的、属于秦素绫的那股哀伤执念!
“呃啊!” 季尘发出一声闷哼,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同时,灵骨也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他“看”到,画卷深处,一个模糊的少女身影(秦素绫的魂体)剧烈地颤抖起来,身体边缘竟开始出现细微的、如同玻璃碎裂的纹路!
“有趣吧?老夫的‘同心傀儡阵’。” 老者如同欣赏杰作的恶魔,声音带着病态的愉悦,“这小丫头的‘画魂’,与你这来历不明的‘书魂’(老者误判疯佛灵骨为书魂),已牢牢绑在一起。你若敢动用那点微末道行强行破阵,她便魂飞魄散。她若敢反抗…嘿嘿,你的‘书魂’,连同你的小命,也得给老夫留下当灯油!”
季尘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明白了!这不是简单的陷阱,而是一个恶毒至极的囚笼!他若想救秦素绫(甚至自保),动用灵骨之力,就会直接撕裂她的魂魄!而秦素绫若被逼得力量失控或反抗,反噬就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兄友弟恭…鸟尽弓藏…” 老者玩味地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充满了讥讽,“是联手求生,还是互相拖累,甚至…为了活命,亲手‘借’了对方的魂去补自己的道?老夫…很期待你们的表演。”
扑面而来的影子傀儡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季尘体内的疯佛灵骨在疯狂预警,而秦素绫那绝望而痛苦的哀鸣,如同最锋利的刀,一下下割着他的神魂。
他退无可退。
老者阴冷的笑声在死寂的黑月坊中回荡,如同催命的魔咒。季尘看着潮水般涌来的傀儡,感受着灵魂与灵骨传来的双重撕裂感,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决绝。
“疯魔渡世…是么?” 他低吼一声,竟不退反进,迎着傀儡潮冲了上去!他身上那股“疯癫”的气息陡然暴涨,仿佛真的被逼到了绝境,失去了理智!
然而,就在他即将撞上最前排傀儡的瞬间,他眼中那点疯狂的赤红深处,却闪过一丝极其隐晦、冰冷刺骨的清明!他并非要硬拼,而是在赌!赌这“同心傀儡阵”的连接,在疯狂冲击下,会暴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赌那老者,会因他的“疯”而有片刻的轻敌!
他冲向的,并非傀儡最密集处,而是庭院角落里,一个看似毫不起眼、却隐隐散发着微弱灵力波动的…石灯笼!
“找死!”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不屑,手指微动,一道更凌厉的阴风直取季尘后心!
与此同时,画卷深处,秦素绫感受到季尘那股悍不畏死的冲劲和灵魂传来的剧烈痛苦,绝望的眼底竟也燃起一丝微弱的火光。她不明白这疯癫书生为何如此,但那份不顾一切的决绝,却让她冰封的魂体产生了一丝共鸣。她下意识地,将自己仅存的一丝微弱力量,凝聚成一道微不可查的屏障,试图抵挡那即将撕裂季尘后心的阴风!
“轰——!”
季尘的身体,重重撞在了石灯笼上!石灯笼应声碎裂!但就在碎裂的瞬间,季尘拼尽全力,将疯佛灵骨的力量,以一种极其刁钻、近乎自毁的方式,狠狠灌入灯笼底座一个不起眼的符文节点!
“嗡——!!!”
整个黑月坊的“同心傀儡阵”剧烈地扭曲了一下!无数傀儡动作一滞,如同卡壳的木偶。老者那道必杀的阴风,也因秦素绫那微弱的、却恰到好处的屏障干扰,微微偏了寸许,擦着季尘的肋下划过,带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噗!” 季尘狂喷鲜血,身体被巨力掀飞,重重摔在地上。但他嘴角,却勾起一抹混合着鲜血的、真正疯狂的笑容!
他看到了!就在阵法扭曲的刹那,他“看”清了那连接自己与秦素绫魂魄的、由阴冷力量构成的锁链!它的核心节点,并非在老者身上,也并非在傀儡身上,而是…在秦素绫被困的那幅画卷本身!画卷,就是阵眼!
“雕虫小技!” 老者勃然大怒,显然没料到这“疯子”竟敢自伤以破阵,更没料到那将死的画魂竟会出手!他身影一闪,瞬间出现在季尘面前,一只干枯如同鹰爪的手,带着令人窒息的死亡阴影,直取季尘的天灵盖!他要捏碎这个胆敢破坏他“作品”的蝼蚁!
危机!绝境!
季尘躺在血泊中,看着那只越来越近的、散发着浓郁死亡气息的鬼爪,感受着灵骨和神魂因刚才的冲击而传来的阵阵虚弱与撕裂感。秦素绫的魂魄也因刚才的微弱抵抗而变得更加黯淡,仿佛随时会熄灭。
夺魂?自救?还是…同归于尽?
老者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交出‘书魂’,老夫可让你死得痛快点!”
季尘的视线,穿过老者的肩膀,死死“盯”着远处那间阴森画室里,悬浮在半空中的、散发着无尽哀怨的冰冷画卷。画卷上,一个模糊的少女轮廓,正对着他这边,似乎在无声地颤抖。
“疯魔渡世…” 季尘的喉咙里发出微弱却异常清晰的低语,眼中那点疯狂的赤红与极致的冰冷交织,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妖异的平静。他看着老者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缓缓地、艰难地,抬起了一只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
他的选择,将决定自己和那个素未谋面、却命运相连的少女魂魄的最终归宿。而那只抬起的手,是屈服,是反击,还是…一个谁也无法预料的、真正“疯癫”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