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罗业的身子轻轻一颤,连忙放下茶盏,离座起身,长长一揖。
“殿下明鉴!非是招待不周,实是外臣心中……惶恐难安。”
“哦?”朱常洵眉毛轻轻一挑,捻动佛珠的指尖停了一瞬,“惶恐,从何而来啊?”
朴罗业斟酌片刻,再次开口。
“外臣于义州亲见天朝边军火器之犀利,入京师见工坊烟囱之林立,更听闻天工之城,工业之盛,远超想象!”
他的声音微微发颤,震撼中混杂着强烈的渴望。
“下国小邦,僻处海东,虽文物典章皆师法中华,然资质愚钝,终究只得皮毛。”
“今天朝圣学日新,皇上格物致知,已通神明之境,造出诸多利国利民之神器。下邦君臣闻之,既感震撼,更觉……羞愧。”
一旁的安南使臣郑椿听得有些发懵。
这朝鲜人,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跑到大明来朝贡,不哭穷,不要赏赐,反倒在这里大谈什么“格物”、“神器”?
周延儒却是眼皮猛地一跳,老狐狸露出尾巴了!
朱常洵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只是手里那串紫檀佛珠,转动的速度,悄然慢了下来。
“朴使臣的意思是?”
“外臣自知鄙陋,本不敢窥探天朝神器。”
朴罗业毫无征兆地双膝一软,再次跪倒在大殿中央。
“然念及陛下怀柔远人,德被四海!故而外臣冒死恳请天朝,念在小邦二百年事大之诚,略施教化!”
“但求万一之真传,恳请天朝赐下工匠与图纸,助我东国发展……发展陛下口中的‘工业’!”
“使我东国百姓亦能沾沐圣上教化,则天朝再造之恩,朝鲜上下,永世不忘!”
殿内,陷入安静。
安南使臣郑椿惊得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泼在手上也浑然不觉。
这朝鲜人绝对是疯了!
周延儒面色一沉,出言呵斥道:
“朴使臣,你可知这是大明安家立命之根本,你可知你所求是为何物?”
没等朝鲜使臣回答,主位的福王轻声笑道:
“呵呵…呵呵呵…”
朱常洵笑得浑身肥肉都在快乐地颤抖,听见了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朴使臣啊,你这胃口,可太大了。”
这话虽轻,每一个字却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你可知,你方才在要什么?”
“你凭着轻飘飘一句‘事大之诚’,就想把这等神鬼莫测的手段学走?”
朱常洵猛地收敛笑容,手中那串佛珠被他重重拍在桌案之上。
“啪!”
一声脆响,如惊堂木落!
“你朝鲜,凭什么?!”
这一声质问,若是换了旁人,怕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
可朴罗业没有退。
他知道,这是朝鲜跟上天朝步伐的唯一机会。
丁卯胡乱的耻辱,还有壬辰倭乱,这些耻辱朝鲜想洗刷,只跟在大明身后是不够的,必须自己强大起来!
“凭下邦,愿倾举国之力,为大明天朝之前驱!”
朴罗业再次伏地。
“朝鲜立国至今,事大之心,从未有过半分动摇。”
“若天朝肯赐下神技,助我练兵造器。”
“其一!朝鲜国每岁朝贡,在原定数额之上,再加两倍!”
朴罗业语速极快,生怕下一秒就会被打断。
“其二!今后,无论天朝是东南有倭患,亦或是北方有虏患。”
“只需天朝一道诏书!”
“无需大明催发一文钱粮,无需大明许诺半分赏赐!”
“朝鲜即刻尽起国内精锐,自带粮草军械,哪怕是把国内最后一粒米吃光,也要渡海登山,无条件听从大明将领调遣!”
“天兵所指,便是朝鲜兵锋所向!绝无二话!”
这番话,连周延儒都为之动容。
这哪里还是藩属国?
这分明是要将整个朝鲜,变成大明的一个军镇,一支不花钱、不要粮、绝对服从的远征军!
这等于,是将朝鲜的兵权,极大程度的交到了大明皇帝手心里。
朱常洵那双被肥肉挤成细缝的眼睛,彻底眯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这个疯狂倾诉的朝鲜使臣,心中念头飞转。
若是朝鲜真能做到这般,加上察哈尔部,东,西两面夹击,加上大明北上。那辽东随时可取啊!
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沉吟许久。
朱常洵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一旁已经彻底石化的安南使臣。
“郑使臣。”
郑椿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
“啊?殿……殿下……”
朱常洵指了指地上跪着的朴罗业,脸上露出一副“你看人家多懂事”的表情,笑眯眯地问道:
“朝鲜的诚意,本王听见了。”
“虽说还差了点意思,但胜在一颗心够诚。”
目光完全锁定在郑椿身上。
“不知你们安南,这次来,又给大明带了什么惊喜啊?”
郑椿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一片干涩。
惊喜?
他原本在腹中盘算了无数遍的说辞——什么进贡几对象牙、几箱极品香料,再歌功颂德表表忠心,求得火器贸易权,再换一个王爵回去稳定朝堂。
“殿下……”郑椿的声音干涩“外臣……外臣……”
朱常洵也不催他,只是好整以暇地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口气。
腾腾的热气,模糊了他那张富态的脸。
只听他幽幽的声音,在大殿中飘荡。
“不急,慢慢想。”
郑椿的额角,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惊喜?
朝鲜人已经疯了!
这是郑椿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用整个国家的兵权和未来,去换取那虚无缥缈的“工业”?
这笔买卖,他根本无法理解。
或许,是他所知的情报皆为道听途说,而朝鲜人却是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天朝神威的冰山一角。
再看这位大明王爷和礼部尚书的神情,他们似乎……很吃这一套!
郑椿原本准备的说辞,那些关于郑氏如何忠于大明、如何辛苦维持安南稳定、恳请陛下赐下王爵以正名分的陈词滥调,此刻堵在喉咙里。
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跟朝鲜人那份“自带干粮为王前驱”的疯狂比起来,他那点象牙香料的贡品,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