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腊月廿三,四九城丰台站。
候车大厅里,何桢轩背着帆布书包在人潮中微微踮脚,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向站台。那列墨绿色铁皮火车正冒着白汽,像条沉睡的巨兽。
他的手指不自觉摩挲着书包里那本1953年首版的《红楼梦》,三册繁体竖排本。这是去年生日,父亲何大江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何桢轩记得父亲当时说,读红楼要懂人间冷暖,行万里路更要知世道艰辛。他觉得这话说得既远又近,直到现在他也不太明白父亲当时说的话,到底有什么深意。
桢轩,你到了啊?发什么愣呢?司徒楠突然戳了戳他胳膊。
这个福州姑娘,今天扎着两条麻花辫,发梢系着红头绳,鼻尖冻得通红,却偏偏要学北京话喊他,尾音总带着点闽南腔的软糯,像刚出锅的芋泥般的缠绵。
何桢轩扭头一看,在司徒楠身后,另外三个同班同学也都到齐了。
两个男同学,江苏徐州人李建国,四川乐山人甑嘉华。另外一个女同学,安徽桐城人周晓梅,加上自己和福建福州的司徒楠,一共五个人。
快放寒假的时候,人大倡议学生利用寒假时间进行社会实践,何桢轩五个人达成了共识。
南下淮阴,到总理故乡缅怀先贤。
“我建议我们从徐州转车,那边有淮河渡口,” 李建国是几人当中最熟悉路线的,他正蹲在地上摊开那张皱巴巴的地图,用手指尖指着徐州到淮阴的铁路线。
“你们看啊,京沪铁路现在已经贯通了。要么是徐州,要么是南京中转换乘。” 李建国看着几个同学,“我二舅在徐州机务段,说这段路刚铺了新轨,和之前比能省一到两小时。”
“我们啷个时候拢得到淮阴嘛?”甑嘉华挠了挠后脑勺,问身边的几个同学。他不知道火车具体要多长时间,反正跟着同学走,就行了。
“到淮阴坐火车大概要十多个钟头,加上中间转乘,估计十二个小时以上了。” 李建国是徐州人,熟悉路线的,同时也是这个小组的向导。
“我们为什么不走水路呢?” 周晓梅记得他在蚌埠码头当调度的表叔说过,说新修的防洪堤能防二十年一遇的大水,沿途的荒滩现在都改成了良田,非常的壮观。
“京杭大运河虽然贯通京杭,但现在客运已经衰落了。” 李建国解释道,“运河上仅仅保留了少量货船,不适用于长途旅客运输。”
这个时候,何桢轩和司徒楠也过来了,几个人围成了一个圈。
“公路的情况啷个样嘛?”甑嘉华对于不清楚的问题,都要问一下。
“我们这里到淮阴的公路距离约大概八百二十多公里。” 何桢轩知道这个情况,是大哥何桢彦和他说的,“长途汽车平均时速大概40-50公里,全程约需16-20小时。”
“关键的是,很多道路路况不佳,像砂石路,盘山路什么的,不安全。” 何大江之前就叮嘱过了,出门坐火车。“具体还要看天气和路况,路不好走的话可能要二十几个钟头也是正常的,还是火车稳当。”
五个人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走徐州中转。
几个人随着人流检了票,何桢轩帮着司徒楠拿着行李,也不知道是人多还是什么回事?司徒楠紧紧的跟在何桢轩的后面,一只手还抓着何桢轩的衣角。
五个人的背包里都揣着社会实践调查表,上面印着人民大学寒假社会调查的字样,几个人好不容易挤上了绿皮火车,车厢里飘着煤烟味和烤红薯的甜香。
何桢轩几个人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司徒楠和他一起,对面座位是一个姑娘和一个中年妇女,中年妇女还带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李建国三个人坐在过道的一边。
“听说了嘛,江南那边的乡镇企业办的可红火了?”带孩子的妇女对邻座的姑娘说道。“我表弟家的闺女就在供销社上班,说有的地方现在买布,都不要布票了。”
真的啊,不要票了?对面邻座的姑娘说道,我奶奶说,她还藏着几丈红布,说以后要给我结婚做嫁妆的呢!
“嫁妆。” 何桢轩听到这个话,不禁低头一笑,还看了眼坐在窗户边上的司徒楠。
司徒楠也听到对面说话了,再看到何桢轩看自己的表情,脸一红,转向了窗户,小心脏“扑腾扑腾”的直跳!
“你在看什么书?” 司徒楠从车窗子的倒影里面看到何桢轩竟然拿出了一本书,扭过头来好奇的问道。
“《红楼梦》?” 司徒楠看了之后惊奇的说道。“俞平伯,华粹深,怎么还是繁体竖排?你喜欢看这个?”
“要说喜欢吧,也谈不上。” 何桢轩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这书是53年的首版,一套三本。去年我生日的时候,我爸送给我的。”
“叔叔,叔叔可真的是个妙人!” 司徒楠也没词了,不知道怎么形容,“总比瞎看的好,再怎么说,这书也是名着,不是还有好多人在研究的吗?”
“对了,你研究出了什么?” 司徒楠拿过红楼梦,一边翻看一边问道。
“别提了,我现在是越看越不明白。” 何桢轩笑了笑,“就说一个简单的问题啊,这书里面说了贾宝玉是小名,至于大名在《红楼梦》原着中并未直接给出,你说,贾宝玉的大名是什么?”
“贾宝玉的大名?” 司徒楠就是一愣,“大名,书里没有吗?没有大名吗?”随即一边看一边说。
“对啊,没有大名。” 何桢轩喃喃自语道,“没有?”
“贾宝玉的小名是宝玉,可大名从未出现过。但若把字拆开” 。司徒楠的指尖突然停住了,她正翻到第三回贾雨村夤夜复旧职的篇章,“假借的贾,岂非暗指假作真时真亦假?若再联想到书中地陷东南的谶语。。。”
你是说。。。人大学生的含金量还是很高的,司徒楠尤其聪明,她小声的说道,大明?
应该不只大明。何桢轩似乎找到了一丝的方向,你看第三十一回,晴雯撕扇的时候说的千金难买一笑,那扇子骨上分明刻着字---不光是明朝的明,而且还是日月的明。
脂砚斋批注暗藏明史四个字的时候,用的墨色与正文截然不同。何桢轩从书页间抽出一张泛黄的夹页,那是父亲何大江当年手抄的脂砚斋评语。
可书中明明写的是贾府兴衰啊,与明朝何干?司徒楠的呼吸忽然急促了起来。
司徒楠想起了之前见过的《洪武朝实录》残卷,那些被墨笔勾去的年号,与《红楼梦》中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的隐喻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