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叶城的黄昏,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一丝初生的希望。
城墙上的唐军旗帜在晚风中猎猎作响,取代了昔日突厥的狼头纛。
城内,虽仍有药草气息弥漫,但街道上已见行人,偶有商贩试探性地摆出货物,打量着巡逻而过的唐军士兵。
攻克此城,未动刀兵,全赖秦怀翊以仁心医术化解了一场大疫,这近乎奇迹的过程。
让军中上下对那位年纪最轻、常着一身青色道袍的秦先生,以及他的师门,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敬畏。
临时充作帅府的原守将宅邸,气氛凝重与城外渐起的零星炊烟形成对比。
核心将领与文臣齐聚于原本装饰着突厥风格壁毯的厅堂内。
粗犷的异域风情与唐军将领的明光铠、文臣的圆领袍格格不入,却也昭示着此地已然易主。
主帅薛礼坐于上首,年仅二十,眉宇间却已沉淀下远超年龄的沉稳与威势。
他目光扫过堂下:老成持重的魏征微阖双目,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长须;
苏定方与李道玄并肩而坐,腰背挺直如松,战意几乎要从锐利的眼神中溢出来;
高君雅按剑而坐,面色沉静,下颌微抬,保持着武将特有的警觉姿态;
李承乾坐在薛礼下首左侧,面前摊开着几卷文书,神情专注,指尖偶尔划过纸面。
薛礼没有多余的寒暄,清朗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碎叶城已下,我军兵锋正盛,粮秣军械亦算充足。
然西突厥本部犹在,怛罗斯城卡在西进咽喉之处。
今日召诸位前来,便是要议一议,我军下一步,是当就地休整,稳固新得四城,还是挟大胜之威,即刻西进,拔除怛罗斯这颗钉子?”
话音未落,苏定方已然按捺不住,霍然起身,抱拳道:“大帅!兵贵神速!
突狼部覆灭,碎叶城易主,消息传开,西突厥内部必然震恐。
其主力刚在波斯那边折腾完,人困马乏,调度必然不及。
我军正当一鼓作气,拿下怛罗斯,将他在东边的触角彻底斩断!
若是拖延,等统叶护可汗缓过气来,凭借怛罗斯城坚墙厚,再想啃下来,弟兄们怕是要多流不少血!”
李道玄几乎是与苏定方心意相通,立刻接口,声音洪亮:
“苏将军所言,正是末将所想!我军自出张掖以来,连战连捷,士气正旺,锐不可当!
此刻顿足不前,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这大好势头?
怛罗斯一下,西突厥东部门户洞开,我军便可如利刃直插其腹地!
此时不战,更待何时?”他双手握拳,骨节微微发白,显是内心激荡。
两位骁将的请战之声,带着战场上千军万马冲杀而来的煞气,让厅堂内的温度仿佛都升高了几分。
几名文臣装扮的属官不自觉地微微蹙眉,将目光投向了依旧安坐的魏征。
魏征缓缓睁开眼,那目光里没有激动,只有深沉的考量。
他先是对着苏定方、李道玄微微颔首,算是见了礼,然后才看向薛礼,声音平和却字字千钧:
“苏将军,李将军,求战之心,勇气可嘉。
然,老夫有一问,我军自张掖而出,破河源,定木昆,如今又下碎叶,千里转战。
将士们纵是铁打的身躯,可还提得动刀,拉得开弓?弦绷得太紧,易断啊。”
他顿了顿,不给苏、李二人反驳的机会,继续道:“此其一。
其二,张掖、河源、木昆、碎叶,此四城新附,民心如同惊弓之鸟,秩序初定,如同刚栽下的树苗,根须尚未扎入泥土。
我军主力若此时骤然西去,后方空虚,一旦这些地方有豪强或是西突厥残部伺机作乱,如之奈何?
届时我军前有坚城,后有乱起,粮道若被切断,则进退维谷,危如累卵!”
魏征的声音逐渐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重:“碎叶城虽因秦…秦小先生之故得以保全,但城中积弊甚多,民生凋敝,非一日可复。
此四城之地,乃我军根基,根基不稳,贸然出击,乃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老夫以为,当下之要务,非是急于求战,而是应以稳固为主,抚慰百姓,恢复生产,厉兵秣马,积草屯粮。
待后方真正无忧,将士们疲乏尽去,再图怛罗斯,方是万全之策!”
“魏公!”苏定方眉头紧锁,语气带着几分焦躁,“战机稍纵即逝!
岂能因将士些许疲惫与后方那些繁琐政务,便贻误大局?
西突厥岂会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我们休养生息,稳固根基?
待他重整旗鼓,这碎叶城,这好不容易打下的四城,恐永无宁日!届时再战,代价更大!”
魏征面色沉静,但话语却寸步不让:“苏将军!老夫并非怯战!军事之道,岂是只有猛冲猛打一途?
稳固后方,保障粮道,安抚民心,这些看似琐碎之事,皆是取胜之基,是支撑大军前行的筋骨!
将军只知一鼓作气,可曾想过,若我军顿兵于怛罗斯坚城之下,一月不下,两月不下,久攻不克,士气必然受挫。
而此时,若后方四城因治理不善而生乱,粮草不继,军心浮动,将军又当如何?难道要弃了怛罗斯,回师救火吗?”
“魏公岂可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李道玄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我大唐府兵之精锐,天下何人能挡?岂是那些西域杂胡可比?
怛罗斯城再坚,能坚过前朝之洛阳?坚过当今之长安?以大帅之能,我军将士之勇,必可一鼓而下!”
“李将军!打仗非是市井斗殴,光凭血气之勇!”魏征的声音也严厉起来。
“为将者,当知天时、地利、人和,当通盘考量!一味贪功冒进,乃是取祸之道!”
厅内的气氛骤然变得剑拔弩张。
主张急进与主张缓行的双方各执一词,声音越来越高,面红耳赤。
苏定方、李道玄认为魏征过于保守,畏首畏尾,徒耗战机;魏征则觉得苏、李二人有勇无谋,只图一时痛快,不顾全军安危。
争论的焦点,从是否进攻,渐渐蔓延到对彼此能力和判断的质疑边缘。
薛礼静静听着,手指在案几上极有节奏地轻轻敲击,脸上看不出喜怒。
他理解苏定方等人渴望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的心情,那是锐气,是锋芒;他也完全明白魏征的担忧,那是老成,是持重。
作为主帅,他需要在这两种声音之间,找到那条最稳妥,也最可能致胜的道路。
他的目光偶尔会掠过一直沉默的高君雅,以及同样未曾开口,却显然在积极思索的李承乾。
高君雅的手始终按在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并非不认同苏、李二人的勇武,但多年的军旅生涯也让他深知魏征所言的后勤与根基的重要性。
他只是在等待,等待一个更明确的方向,或者一个能打破僵局的契机。
他的目光锐利,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全场,最后定格在李承乾面前那几卷厚厚的文书上。
就在苏定方几乎要拍案而起,魏征也面色铁青之时,李承乾轻轻咳嗽了一声,站起身,将面前的两份文书双手呈给薛礼。
“大帅,诸位将军,魏公,”他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尚未完全褪去的清亮,却又努力模仿着父辈的沉稳。
“是否立即进攻怛罗斯,关乎全军命运,确需慎重。
承乾这里整理了两份东西,或可提供些许参考,助大帅与诸位明断。”
这一下,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争论的双方,集中到了这位年轻的“李将军”身上。
在军中,李承乾多以勇毅和好学示人,如此正式地在高级军议上提出自己的见解,尚属首次。
薛礼接过文书,迅速浏览,第一份是新占四城的治理情况汇总。
上面用简洁的文字和清晰的数字,列出了张掖、河源、木昆、碎叶四地目前的人口清查进度、田亩划分情况、治安维持力度以及初步恢复的商贸流通数据。
数据显示,在有效的军管和秦怀翊医疗队带来的善意影响下,四地秩序已基本稳定。
尤其是贯穿四城的传统商道,在唐军有意识的保护和清理下,已经开始有零星的、胆大的商队尝试通行,这是一个积极的信号。
第二份则是一份更为详尽的“丝路贸易规划”。
里面明确提出,建议在位置最为关键的碎叶城,设立一个常设机构,暂命名为“丝路都护府”。
作为大唐管理西域商贸的核心机构,统一负责沿线关税征收、商队登记与保护、协调与西域诸国的贸易关系,并拟定了初步的、具有弹性的关税税率和贸易协议范本。
规划的最后,还附上了一笔经过初步测算的粗略估算,明确指出,若能顺利推行此策
仅关税一项,未来便可极大补充军需,若能形成规模,甚至可能实现“以战养战”,减少对后方漫长补给线的依赖。
薛礼看完,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赞赏,他将文书递给身旁的魏征传阅。
“承乾,这份规划,你筹划了多久?”薛礼问道,用的是平常的称呼,语气平和。
李承乾恭敬回答:“大师兄,自木昆城安定后,见商道凋敝,便有初步设想。
抵达碎叶,观其城池规模,位置之关键,更觉此事大有可为。
故与几位擅长经济庶务的属官日夜探讨,查阅旧卷,方有此粗陋之策。
碎叶城地处东西交汇之枢,商脉深厚,若能以此为中心,重整丝路秩序,其利不仅在当下补充军饷,更在于长远。
可使西域诸国、往来商贾之利益,与我大唐紧密相连,渐收其心,弱化西突厥之影响。”
魏征仔细地看着那份贸易规划,抚须的手停了下来,昏黄的眼珠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
苏定方和李道玄也凑过来看,眉头却皱得更紧,他们对这些钱粮、税赋、商贾往来之事并不精通,只觉得条文繁琐,有些纸上谈兵,远不如真刀真枪来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