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城的秋日,因着前几日的大捷,连风都带着几分松快。
府衙侧院的空地上,这几日格外热闹。
缴获的物资堆积如山,成了三个少年课余最爱溜达的地方。
这日刚下学,秦怀翊便一马当先,扯着李承道和李承乾的衣袖就往侧院冲。
“快走快走!王校尉说今天要清点最后一批牲口,去晚了就看不着热闹了!”
院子里果然人声鼎沸,比往常更加忙乱。
兵士们吆喝着,尘土飞扬间,只见棕黑相间的牛群和咩咩叫的羊群被驱赶着分开。
几个书记官模样的文吏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简陋的案几,正对着竹简和账册,一边紧张地清点,一边拨弄着算筹,额头上都见了汗。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牲畜膻气、皮革的腥味,还混杂着干草和尘土的气息。
李承乾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了掩鼻子,站在稍远些的廊下,有些犹豫是否要踏入那片纷乱的场地。
李承道则站在院门口,目光敏锐地观察着兵士们如何用长杆和呼喝声,熟练地将躁动不安的畜群分隔开,那眼神像是在研究一套陌生的阵法。
秦怀翊最是胆大,早已像条泥鳅般钻了进去,凑到一个正靠着草料垛歇息、呷着水囊的老兵身边。
“老叔,老叔,”秦怀翊指着那些被分出来的、相对健壮的羊群,好奇地问:“这些羊不杀了吃肉吗?分来分去多麻烦。”
那老兵咧开嘴,露出一口被旱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道:“小郎君,哪能都杀了图一时痛快?
这些活羊,尤其是这些母羊和没阉割过的公羊,可是能下崽的,是咱们朔方往后几年的指望。
那些实在瘦弱、带伤的,才充作军粮。
这些好的,得好好养起来,母羊产羔,公羊嘛,要么留种,要么等养得膘肥体壮。
跟那些河西来的、或是北边偷偷摸过来做买卖的商队,换铁、换盐、换咱们急缺的药材!
咱们朔方,守着边关,看着威风,缺的东西可多着呢。”
这时,秦怀谷不知何时也踱步过来,悄然站在他们身后,并未打扰老兵的讲述,只是静静听着,目光扫过整个喧闹的院落。
另一边,一个年轻的文吏正对着账册和一堆皮子发愁,嘴里念叨着:
“…这一批,鞣制好的上等羊皮估摸着有两百张,粗略硝过、还带着血筋的牛皮大概八十张。
还有这些狐狸、兔子之类的杂毛皮子…唉,种类不一,成色不同,清点起来真是费劲,如何计价更是头疼。”
秦怀谷这才缓步走过去,声音不高,却让那文吏立刻站直了身体。“觉得费劲?”
他随手拿起一张鞣制得相对柔软的羊皮,用手指捻了捻厚度。
“一张这样的上好羊皮,若是运到灵州甚至更远些的互市,能换来半石粗盐,足够一户军户吃上两三个月;
或者,能换三斤质地不错的熟铁,足够打制三五把合格的箭头。
你再看看这些硝制得粗糙,但足够厚实的牛皮,”他踢了踢脚边一张硬挺的牛皮。
“剥下来,泡软,裁剪,由熟手匠人加工,能做五副皮甲胸口、肩肘这些关键部位的衬里,增加防护;
或者,做成七八双耐穿的军靴,能让斥候多跑几百里路。
你们现在数的,不只是这些带着腥味的皮子,是前方将士过冬的盐份,是身上甲胄的坚韧,是脚下行路的保障,更是未来可能换来救命药材的本钱。”
那文吏闻言,神色一凛,脸上的不耐之色尽去,肃然躬身:“属下明白了!谢长史点拨!”
站在廊下的李承乾远远听着,又看了看那些灰扑扑、甚至有些还沾着草屑泥土,摞在一起的皮子。
再回想宫中库房里那些熏香熨烫、光鲜亮丽的貂裘狐氅,感觉实在难以将两者联系起来。
他忍不住提高了一点声音,带着疑惑问:“师傅,这些皮子……看起来粗糙得很。
在长安,怕是连寻常富户都看不上。真能换回您说的那么多要紧物事?”
秦怀谷转身,走到离廊下不远的一堆皮子前,随手又拿起一张,这次是张带着斑点的野兔皮,手感相对粗糙。
“在长安,你们见的自然是千挑万选、由顶尖匠人精心加工后的珍品,追求的是美观与舒适。
这里,是刚从敌人那里缴获、未经细致打理的原样,自然显得粗陋。”
他将兔皮递给走近的李承乾,“但你摸摸,即便粗糙,其保暖御寒的根基仍在。
草原上冬季苦寒,白毛风能要人命,牧人就是靠着这些皮子,裹在身上,搭在帐外,才能活命。
中原物产丰饶,缺的不是这点保暖之物,而是足够大量、足够坚韧、可用于军资和底层百姓御寒的皮料。
我们缺,他们多,彼此需要,这便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边境互市能存在的基础。”
正说着,几名兵士嘿呦嘿呦地抬着几个沉甸甸、样式古朴的大木箱过来,放在阴凉处。
箱盖打开,里面东西颇为杂乱,有断裂的弯刀、磨损严重的马鞍、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骨制品和角器。
还有几卷颜色异常鲜艳夺目的织物混在其中,那绚丽的色彩与周遭的土黄、灰黑形成了鲜明对比,仿佛灰暗画布上滴落的几滴浓彩。
李承乾的目光立刻就被其中一卷织物牢牢吸住了。
织物以深邃的靛蓝为底,上面用金线、银线和鲜艳的茜草红色丝线,织出繁复连绵、充满异域风情的卷草纹和一种似狮非狮、带翼的异兽图案。
在秋日偏西的阳光下,流溢着一种不同于中原织锦的、略带冷艳的光泽,华丽而神秘。
他不由自主地走下廊阶,靠近了几步。
秦怀翊也眼尖地看到了,“咦”了一声,跑过去蹲在箱子边,伸手想去摸那亮闪闪的金线:“这布真好看!金光闪闪的!”
一个负责清点这批“杂项”的校尉见状,笑着解释道:“小郎君好眼力,这东西是从一个薛延陀小酋长的营帐里搜出来的,据说是什么……
西边极远地方来的宝贝,那酋长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败逃时仓皇,都没舍得丢掉,倒是便宜了咱们。”
李承乾小心地避开秦怀翊乱摸的手,自己伸出指尖,极其轻柔地触碰了一下那织物表面。
入手是一种奇特的、略带凉意和滑腻的触感,与丝绸的温润软滑不同。
他抬头看向秦怀谷,眼中充满了惊奇与求知欲:“师傅,西域……到底有多远?他们的布,花纹这样奇怪,怎么会流落到薛延陀人手里,又到了这里?”
秦怀谷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那校尉:“可曾打听出这织物的具体来历?”
校尉挠了挠头,努力回忆着:“听几个投降的舌头零碎提起,好像是什么……‘撒马尔罕’的巧手匠人织的?
反正肯定不是草原上的玩意儿,估摸着是那些不怕死的商队,穿过大漠带过来的,要么就是薛延陀人抢掠商队得来的。”
“撒马尔罕……”秦怀谷重复了一下这个带着奇异韵律的地名,对李承乾招招手,让他靠得更近些。
“那是一座遥远的西域城池,据说在葱岭以西,一片富庶的绿洲上,是粟特人建立的城市。
那里的匠人,不止善于织造这样华丽的锦缎,还善于雕琢玉石,更善于经营买卖,他们的商队足迹遍布四方。”
他轻轻拎起那卷织锦的一角,迎着光,指着上面那独特的联珠立鸟纹样:
“仔细看,这图案的布局,走线的风格,与中原的云气龙凤,与草原的简约符号,都截然不同。
这是另一片天空下,另一群人以他们的智慧和审美,创造出的华美。”
李承乾仰着头,看着那在光线下变幻光泽的奇异织锦,努力想象着那个叫做“撒马尔罕”的陌生城池。
想象着织出这般美丽物的工匠长什么模样,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好奇与向往。
“这么远……隔着沙漠,隔着雪山,是靠商队一步一步运来的?那得走多久?路上会遇到狼群、马贼吗?”
“是啊,”秦怀谷将织锦小心地放回箱中,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仿佛目光已经穿越了千山万水。
“就靠着那些被称为‘沙漠之舟’的骆驼,和耐力十足的战马,组成一支支庞大的商队,驮着沉重的货物。
穿过‘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的茫茫戈壁,越过狂风呼啸、冰雪覆盖的险峻山口,一路艰难跋涉而来。
他们带来西域的织锦、美玉、珍稀的香料和药材,带走我们中原光洁如玉的瓷器、轻柔华美的丝绸和清香提神的茶叶。
这条用脚印和驼铃踏出的、横贯东西的古老道路,一些人称之为‘丝绸之路’。”
“丝绸之路……”李承乾喃喃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小小的胸膛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他眼前似乎真的出现了无尽的黄沙,连绵的沙丘,听到了悠扬而寂寞的驼铃声,看到了星空下商队围坐在篝火旁的景象。
他再次想起刚才师傅说的,皮子可以换盐铁,那么,这卷美丽得如同梦幻的西域织锦。
是否也正是通过这样漫长而充满风险的交换,而非仅仅依靠战争和掠夺,才最终展现在他的眼前?
秦怀谷看着他捧着那卷织锦,小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时而惊奇,时而恍惚,时而若有所悟,便不再多言。
有些道理,如同春雨,润物细无声;有些种子,只需轻轻埋下,留给稚嫩的心灵和往后的岁月去孕育、去生长。
远比耳提面命、长篇大论,印象更为深刻,根基更为牢固。
院子里,分羊的吆喝声、牛羊的叫声、书记官计数拨弄算筹的清脆撞击声依旧嘈杂喧闹。
李承乾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罩子里,周遭的声音都远去了。
他安静地站在木箱旁,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卷西域织锦绚丽的纹路上,手指无意识地描摹着那带翼异兽的轮廓。
在他心里,一个关于遥远地域、关于驼队商旅、关于另一种无需刀兵相见也能获得美好与惊奇的方式的模糊概念,正随着那瑰丽的色彩和奇异的纹样,悄然晕染、生根。
原来,世界之大,远超他的想象,不止有长安的宫阙楼阁和朔方的金戈铁马,还有一条回荡着寂寞驼铃、通往未知与繁华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