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朔风仍在苇泽关的墙垛间呼啸,然而墙角下堆积的冰雪却已显露出消融的痕迹。
总管府议事堂内,炭火烧得正旺,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映照着在座诸人神色各异却同样凝重的面庞。
年节的余韵尚未完全从这座边关重镇散去,但一场决定未来战略走向的会议,已然在这片肃穆的氛围中拉开序幕。
平阳公主李秀宁端坐于主位之上,历经战火洗礼的眉宇间更添几分沉稳与威仪。
其下左侧,依次坐着长史秦怀谷、淮阳王李道玄、将军冯立;右侧则是新近抵达的左司马魏征、右司马薛元敬。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都聚焦在站在那幅巨大军事地图旁的秦怀谷身上,等待着他开口。
秦怀谷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重臣,声音清晰而沉稳,打破了堂内的寂静:
“年节已过,春耕亦毕,诸位,关外的风向,即将改变。
秦王殿下围困洛阳已近一载,王世充困守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陷落只在旦夕之间。
洛阳之战,即将落幕。
而我们苇泽关,乃至整个河东、并州,是时候抬起头,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考虑我们自己的下一步了。”
“怀谷有何具体方略,不必拘束,尽管道来。”平阳公主微微颔首,语气中充满了信任与支持。
她深知这位年轻长史的能力,过去一年苇泽关翻天覆地的变化,便是最好的证明。
秦怀谷拿起那根用于指示的细长木杆,首先重重点在洛阳的位置,随即手腕稳健地移动。
木杆划过黄河,掠过广袤的河北平原,越过起伏的太行山脉,最终定格在代表东突厥汗廷的漠北区域。
“我的方略,概而言之,分为三个阶段。”木杆在地图上划出清晰而有力的轨迹,仿佛一位棋手在勾勒棋局的走向。
“第一阶段,曰‘三线布防,稳固后方’。
此阶段,立足于当下,在洛阳战事彻底尘埃落定、陛下新的旨意抵达之前。
我们必须利用这段宝贵的时间窗口,进一步巩固自雁门至苇泽的整条防线,肃清内部可能存在的隐患。
整合河东、并州之力,确保我们的后方根基之地,如同铁桶一般,坚不可摧,无任何后顾之忧。”
他手中的木杆首先重重地落在雁门关的位置,发出轻微的叩击声:“此处,雁门关!
乃突厥铁骑南下,入侵山西、兵锋直指太原的咽喉锁钥!
此地若有失,则并州震动,太原危殆!
因此,雁门关必须万无一失,要做到连一只突厥的猎鹰都飞不过来!”
秦怀谷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接着,木杆平行移动,指向了连通河北与山西的井陉关:“此地,井陉关!
乃太行八陉之一,沟通河北与山西的战略要道。
刘黑闼此人,不愿屈居人下,待窦建德败后,必再次于河北掀起叛乱,声势不容小觑。
我们必须严防其与北面刘武周的残部,乃至与突厥暗中勾结,由此关窜犯我境,扰乱我心腹之地。”
最后,木杆回到了他们所在的苇泽关:“而我苇泽关本身,屏护太原南翼,战略地位同样至关重要。
需警惕突厥或刘黑闼派遣小股精锐,自太行山错综复杂的山隙孔道间迂回渗透,袭扰我侧后,断我粮道。”
“第二阶段,”秦怀谷的语气陡然加重,木杆随之在河北、山东的区域划了一个大圈。
“速平割据,整合兵力!
待洛阳一定,天下目光聚焦,陛下必有雷霆之怒,旨意肃清河北、山东等地的残余割据势力。
我等需提前做好准备,厉兵秣马,一旦王命下达,便能以雷霆万钧之势,迅疾出动,扫平刘黑闼、徐圆朗等辈!
将河北、山东这片人口稠密、物产丰饶之地,真正纳入大唐的版图。
并将其人力、物力彻底整合,转化为支持我们下一步行动的强大力量!”
“第三阶段,”秦怀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金铁交鸣般的决绝,手中的木杆猛地向北挥出,在地图上做出一个巨大的包围合击态势。
“便是诱敌深入,内外夹击,毕其功于一役!
力求重创,甚至寻机一举歼灭突厥南下的主力部队,打掉他们未来十年南侵的勇气和能力!”
这个宏大而极具攻击性的战略构想,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瞬间在议事堂内激起了巨大的波澜。
不是在座诸公认为这个目标不切实际,恰恰相反,正是因为秦怀谷过去一年展现出的能力与今日布局的前瞻性。
让他们意识到,这绝非妄言,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有其实现可能的战略规划。
这份魄力与决断,让所有人都感到心潮澎湃,又倍感压力。
一片寂静之中,薛元敬眼中闪过一丝精于计算的光芒,他缓缓开口,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那个关键问题:
“秦长史谋划深远,环环相扣,元敬佩服。只是,有一事不明,还望长史解惑。
您如何能如此断定,东突厥必定会在我军平定洛阳、经略河北之时,大举南下?
那颉利可汗虽则贪婪成性,掳掠成习,却亦非无智莽夫,他难道不会权衡利弊,甘冒与我大唐全面开战之巨大风险,倾巢而来吗?”
秦怀谷似乎早已预料到会有此一问,他从容地放下木杆,双手按在地图边缘,身体微微前倾。
目光先是扫过提出疑问的薛元敬,继而与魏征探询的目光相接,最后落在平阳公主沉静的脸上。
“薛司马问到了整个战略的核心所在。”他沉声道,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洛阳之战完结,意味着中原腹地最大的变数消失,一个统一、强大的大唐即将呈现于世人面前。
而河北刘黑闼的再起,看似搅动了中原风云,实则恰恰为一直窥伺一旁的突厥,创造了最佳的介入借口和南下跳板。
此消彼长,形势变幻之下,东突厥那位颉利可汗,面对中原即将一统的巨大压力,以及看似唾手可得的财富、人口、土地之诱惑,他不可能不动心。
巨大的利益,足以驱使这头草原恶狼,铤而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