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在桌面上干得差不多了,陈砚舟抽出蓝笔,在笔记本上划掉“数据驱动”四个字,又补上一行小字:“讲人话”。
李国强靠在门框上啃苹果,汁水差点滴到流程图上,“你改了八遍了,再改下去,讲稿能背出包浆。”
“不是背的问题。”陈砚舟把电脑转过来,“你看这段——‘居民建议回收率提升17%’,听着像年终汇报。可咱们要讲的是,有个老太太专门跑三趟工地,就为了说一句‘晾衣杆别装西晒那面,会烫手’。”
张慧从文件堆里抬头,“那你干脆把她原话放ppt上?”
“已经放了。”他点开视频片段,老人的声音透过耳机传出来,有点颤,但清楚,“‘我孙子爱在楼下画画,太阳一照,蜡笔都化了。能不能……给他块阴凉地儿?’”
办公室安静了几秒。
李国强把苹果核扔进垃圾桶,准头不错,“我刚才看工程部分那章,全是‘承重结构’‘材料抗性’,听着跟教科书打架。要不……我换个说法?”
“比如?”张慧挑眉。
“比如——‘这根梁,是给想蹲门口下棋的大爷托着腰的’。”
张慧愣了下,笑了,“行啊,你还能讲出点人味儿。”
“我也是住户。”他挠挠头,“我爸当年住筒子楼,冬天水管冻裂,全楼接漏水,谁家都不关门。那种地方,房子真不只是砖头水泥。”
陈砚舟没说话,默默把这句话记进讲稿备注栏。
手机震了一下,林悦回信:【明天四点前到,不迟到,也不提前。讲稿写完了,标题叫《墙缝里的春天》。】
他回了个“好”字,顺手把系统界面调出来,任务进度条依旧空着。人脉资源卡还没激活,陈建国那边还是没动静。
但他不急。
这种事,火候到了,自然熟。
第二天中午,行政楼会议室里空调打得足,张慧抱着资料夹进来时,袖口蹭了点粉笔灰。
“音响出问题了。”她坐下就说,“原系统主板烧了,备用设备要手动调频,视频播放可能延迟两三秒。”
李国强正啃三明治,一听就呛着了,“黑屏?那不是开场就冷场?”
“不止。”张慧翻出学生会邮件,“海报被打回来,说林悦的身份写‘特邀嘉宾’太模糊,得明确背景。”
陈砚舟喝了口冰水,凉意从喉咙滑下去,“她是什么?中文系学生,社区读书角策划人,还是那天在工地门口念居民留言的姑娘?”
“他们要的是头衔。”张慧叹气。
“那就给个不假也不浮的。”他打开电脑,重新编辑电子版海报,在林悦名字下方加了一行小字:“江川大学中文系·社区文化观察员”。
“观察员?”李国强念了一遍,“听着像来查户口的。”
“但准确。”陈砚舟合上电脑,“她不是专家,也不是代表,她是那个愿意蹲下来听老人说话的人。这个身份,够实诚。”
张慧盯着屏幕看了两秒,忽然笑出声,“连字号大小都刚好比主讲小一号,你是拿尺子量过?”
“差半毫米,观众就觉得不平等。”他站起身,“我现在联系技术支援,你们去礼堂看看布展进度。”
半小时后,两个戴眼镜的研究生出现在礼堂后台,自称是校广播站的技术组,被“上面递了话”来协助调试。
李国强凑过去问:“谁递的话?”
“不知道,短信来的。”男生晃了晃手机,“就说有个讲座不能出音画不同步的事故,让我们务必到场。”
陈砚舟在控制台边站着,没承认也没否认。
系统人脉资源卡一闪而过,任务提示更新:【外部协作已建立,距离目标接触更近一步】。
他没动声色,只对技术人员说:“视频结尾有段静默,三秒,别误判成卡顿切掉。”
“懂,留白比声音还重要。”女生点头,“我们以前剪纪录片,最怕导演嫌沉默太久。”
傍晚七点,项目部会议室灯还亮着。
彩排开始。
李国强站到投影前,语速飞快:“根据Gb-2010规范,本项目采用c35混凝土,配筋率不低于……”
念到一半,他自己停住了,“我又说快了。”
“你不是在考注册工程师。”张慧提醒,“台下坐的可能是学美术的、练舞蹈的,没人关心c几。”
陈砚舟按下暂停键,“不如你说说,为什么非要用防滑地砖?”
“因为……”李国强顿了顿,“上周我看见个小孩在旧小区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他妈一边擦药一边骂物业。我当时就想,咱住的地方,不能再让这种事发生。”
他说得慢,但稳。
张慧接着上台,讲艺术角的设计理念,说到最后,声音有点飘,“我们希望空间不仅能住人,还能……承载记忆。”
“停。”陈砚舟抬手,“‘承载记忆’太虚。你记得那个树吗?居民死活不让砍的那棵老槐树。”
“记得。”
“你说它夏天遮阴,秋天落叶铺地,老人坐在底下打牌,孩子爬上去掏鸟窝。现在树保下来了,根部做了防护,还加了个小木凳。这才是故事。”
她深吸一口气,重来一遍。
这次说到树的时候,眼眶有点发热。
轮到陈砚舟试讲,他没看稿,只盯着屏幕上的居民便签照片。
“有人问我,做这些细节,成本高,周期长,值得吗?”他顿了顿,“我反问一句——如果一座城市的所有角落都只算经济账,那谁来为一句‘我想给孩子留个阴凉地儿’买单?”
没人说话。
投影切换时,果然黑了半秒。
“就这儿。”张慧皱眉,“气氛断了。”
“那就别切。”陈砚舟说,“视频播完,留三秒黑屏,让那句话沉下去——‘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回家的地方’。”
“然后我上。”林悦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免提开着,“我不用ppt,就站在那儿,说一段话。”
“说什么?”李国强问。
“说一个住在拆迁区的老太太,每天拎着小板凳坐废墟边上,就为了等邮递员。她说,‘信是从这儿寄出去的,就得回到这儿来’。”她顿了顿,“建筑会拆,地址会变,但人认的从来不是一个门牌号。”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空调滴水。
陈砚舟把她的发言插进流程表,时间卡在五分钟整。
顺序也重新排定:他开场定调,李国强讲工程背后的温度,张慧谈空间与情感的连接,林悦切入人文视角,最后由他收尾,落在“青年如何参与城市共建”上。
“不靠口号。”他说,“靠具体的人,做具体的事。”
李国强练到第九遍时,终于一次说完所有技术要点,没卡壳,没超时。
他抹了把脸,“明天我要是紧张,是不是也能跳过公式,直接说‘这根柱子,是给想抱孙子晒太阳的奶奶撑腰的’?”
“可以。”陈砚舟点头,“只要你知道自己在说啥。”
张慧把ppt最后一帧换了,不再是效果图,而是一张扫描件——孩子用蜡笔画的房子,门口三个小人手拉手,头顶写着“爷爷奶奶+我”。下面一行小字:“他们想要的,不过是一个能回家的地方。”
她关掉电脑,看了眼时间,晚上九点十七分。
“讲稿打印了吗?”她问。
“打了。”陈砚舟从文件夹取出三份,封面用红笔写了四个字:“真实即力量。”
他把李国强那份递过去,“别穿工装,衬衫就行,领带颜色别太跳。”
“知道,深蓝。”李国强接过,“我借了双没沾泥的鞋。”
“林悦呢?”张慧拨了个电话。
响了三声接通。
“我在改最后一段。”林悦的声音很轻,“原来那句‘城市不该只有高度,还该有温度’,太熟了。现在改成——‘当一栋楼学会弯腰,它才真的站了起来’。”
陈砚舟听见了,没说话,只在流程表背面记下这句。
彩排结束,三人陆续离开。
办公室只剩他一人。
桌上摊着最终版流程表、讲稿、设备确认单。
他把红笔塞进外侧口袋,蓝笔收回包里。
手机震动,林悦发来一张照片:一页手写稿,字迹清秀,第一行写着——
“建筑不会说话,但每一道门坎的高低,都在回应一个老人是否还能独自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