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大捷的消息像一阵春风,吹到凤翔京时,多少驱散了些许笼罩在朝堂上的阴霾。
然而,这阵春风却吹不进工部衙门,更吹不散尚书欧冶明心头那沉甸甸的寒意与怒火。
她没有待在京城那间堆满图纸和模型的“巢穴”里,而是亲自带着工部最精于勘探和材料分析的几位大匠,一路轻车简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山南东道那座垮塌石桥的事故现场。
眼前的景象,比任何文书上的描述都更具冲击力。
原本应该横跨河谷、连接两岸的天堑通途,此刻只剩下残破的桥墩和散落一地的、带着新鲜断口的巨石。
一侧桥墩从基座处彻底崩塌,扭曲的钢筋和碎裂的石块混杂在一起,如同巨兽被撕开的伤口,触目惊心。
空气中还弥漫着石灰和泥土的味道,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那是之前被埋工匠未能完全清理干净留下的痕迹。
河谷两岸,聚集着不少面色悲戚或麻木的民夫和当地百姓,看着这位朝廷派来的大官,眼神复杂,有期盼,更有深深的怀疑。
欧冶明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她甚至没有先去见当地惶恐等候的官员,而是直接走到了垮塌的桥墩废墟前。
她蹲下身,不顾碎石硌人,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烫伤疤痕、却能感知最细微材料差别的手,捡起一块崩裂的青石条。
手指摩挲着断口,她的眉头瞬间拧紧。
这石材质地疏松,颗粒粗糙,绝非设计要求的上等青石!
“拿尺来!”她声音沙哑地命令。
随行匠人立刻递上精钢尺。欧冶明仔细测量着残存桥墩基座的深度,又对比着随身携带的原始设计图纸。
结果让她脸色铁青——基座深度,连设计要求的一半都不到!
“勘探河床地质的记录!”她再次下令。
匠人呈上记录册。
欧冶明快速翻阅,目光锁定在关于桥墩选址处地质描述的几行字上,上面明确写着“下有软弱夹层,需加深基础或换填加固”。
然而,在实际施工记录上,这一条却被朱笔轻轻划去,旁边标注着“为省工期,按原设计施工”。
她又走到堆放“合格”建材的区域,随手拿起一块号称用于关键承重部位的花岗岩,用手指关节敲击,声音沉闷,完全没有上好石材应有的清脆回响。
她甚至找来一把小锤,轻轻一敲,岩石表面便簌簌落下碎屑。
“这他爹的是什么花岗岩?分明是风化了不知多少年的废料!”
一位跟随而来的老匠师忍不住低声骂了出来,气得胡子直抖。
欧冶明没有说话,她的脸色已经由铁青转为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但那平静之下,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她走到负责监督此地工程的工部派驻督办——一个姓王的主事面前。
那王主事早已面如土色,汗出如浆,双腿抖得几乎站不稳。
“王主事,”欧冶明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这桥墩的石材,这基座的深度,还有这划掉的地质警告……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尚……尚书大人……下官,下官……”
王主事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语无伦次。
“是……是下面的匠户偷工减料,是……是地方上提供的材料以次充好……下官监管不力,下官有罪……”
“监管不力?”
欧冶明重复了一遍,忽然抬脚,踢开面前一块松软的“花岗岩”废料,那石头竟被她一脚踢得四分五裂。
“这石头,是匠户能造出来的?
这基座深度,是匠户敢擅自改动的?
这划掉的地质警告,也是匠户拿朱笔批的?!”
她每问一句,声音就拔高一分,那股常年与钢铁为伍淬炼出的煞气弥漫开来,压得那王主事几乎喘不过气,周围的地方官员也噤若寒蝉。
“带下去!严加看管!”欧冶明不再看他,对随行的工部护卫下令。
处理完现场,欧冶明回到临时下榻的官驿,连夜提审了王主事,并传唤了负责采购石料的当地官吏和几个涉案的商贾。
在欧冶明那不带丝毫感情、只追问技术细节和数据的审问方式面前,在确凿的物证和层层剥茧的追问下,王主事的心理防线很快崩溃。
他涕泪交加地供认,为了赶在考核前“做出政绩”,也为了从中牟取巨额回扣。
他默许甚至怂恿地方官吏采购远低于预算标准的劣质石料,并擅自修改施工方案,缩减基础工程,将省下来的巨额款项与地方官吏、商贾瓜分。
至于那份地质警告,在他看来不过是“书生之见”,为了不耽误他“建功立业”,随手就划掉了。
一条因为贪婪和渎职而铸成的、通往死亡的“捷径”,清晰地呈现在欧冶明面前。
她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顾及任何可能存在的官场情面或背后关系。
就在山南东道的官驿内,她以工部尚书的名义,写下了一道措辞极其严厉的奏章和一道部门钧令。
奏章上,她将此次事故定性为“重大责任事故,系人为贪腐渎职所致”。
详细列明了王主事及一干地方官吏、商贾的罪证,请求朝廷依《凤典》严惩,主犯立斩,从犯流放,抄没赃款,以儆效尤!
部门钧令则直接发往工部及各地方工程衙门:即日起,推行《昭武工程监察法(试行)》。
规定所有朝廷拨款工程,必须建立从材料采购、施工过程到竣工验收的全程、可追溯档案;
工部将派出独立的、不受地方制约的“技术监察御史”,随机巡查各地工程;
引入第三方(如凤鸣书院格物科、信誉良好的民间大匠行会)参与关键环节的验收;
并设立“工匠黑名单”和“商贾黑名单”,凡有劣迹者,永不叙用!
她甚至规定,重要工程的主要负责人,必须在工程质保期内,对其负责的项目承担连带责任!
这道钧令,如同在工部乃至整个帝国的工程建设领域,投下了一颗重磅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
它意味着,以往那种靠关系、靠糊弄就能蒙混过关、甚至升官发财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消息传回凤翔京,有人拍手称快,称赞欧冶明铁面无私;也有人暗中咒骂,觉得她断了太多人的财路,不懂官场规矩。
御书房内,李昭华看着欧冶明那封字字如刀、沾着泥灰气息的奏章,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
有痛心,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
“欧冶明啊欧冶明……”
她轻轻放下奏章,望向窗外。
“朕让你去修路架桥,你却给朕带回来一把刮骨疗毒的刀……也好,这腐朽的脓疮,迟早要挤干净!”
她提起朱笔,在欧冶明的奏章上,重重地批下一个字:
“准!”
同时,她给崔沅和石红绡各去了一道密旨,要求鸾台尽快完善《昭武工程监察法》并推行天下。
要求通明院借此机会,深挖工部乃至其他各部可能存在的类似贪腐链条。
站在残桥废墟前,欧冶明收到了朝廷准奏、并大力支持她推行新监察法的消息。
她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只是默默地收起文书。
她再次看向那垮塌的桥墩,仿佛能看到那些被埋工匠绝望的眼神,能看到因为道路中断而困守孤村的百姓,能看到陛下和崔沅她们为了筹措这些工程款项所耗费的心力。
技术没有错,错的是使用技术的人心。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将那份沉重与教训都吸入了肺腑之中。
“清理废墟。”
她对身后的匠人下令,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却多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决绝。
“按照新标准,重新勘探,重新设计。”
“这座桥,还有那些被耽误的路,必须重新修起来。”
“用最好的材料,最严格的工艺。”
“这,才是该有的样子。”
代价如此惨重,但欧冶明知道,她必须承受,也必须改变。
因为这代价的背后,是无数鲜活的生命,是整个帝国的未来。
她手中的规与矩,不仅要丈量天地,更要丈量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