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州城内,与校场上震天的喊杀声不同,匠作院所在的区域,被划为了绝对禁区,日夜不停地传来一种沉闷的、令人心头发慌的撞击和研磨声,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和硝石味道,寻常人靠近些都觉得喘不过气。
这里,是凤鸣军另一个不见硝烟,却同样决定生死的前线。
匠作院深处,一座特意加厚了墙壁的工坊内,火光摇曳,映照着一张张沾满黑灰、神情专注到近乎狰狞的脸庞。
欧冶明站在一座巨大的石臼旁,原本就沉默寡言的她,此刻更像是一尊凝固的铁像。
只有那双眼睛,死死盯着石臼里那黑乎乎、被小心搅拌着的粉末,闪烁着近乎狂热的精光。
她身上那件特制的厚麻布围裙,早已被灼烧出好几个破洞,裸露的皮肤上也带着些新鲜的烫伤痕迹。但她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系于那堆危险又迷人的粉末之上。
“院正…这…这‘一斤粉’的方子,劲儿是不是太大了点?上次那‘半斤方’就把试验墙炸塌了半边…”一个年轻的女学徒,声音发颤地看着欧冶明又将一勺硫磺小心地加入混合物中,手都有些抖。
她们私下里,已经把不同配比的火药,按分量戏称为“几斤粉”。而欧冶明现在捣鼓的,是威力最大,也最不稳定的一种。
欧冶明没回头,手下动作稳如磐石,只有沙哑的声音传出:“铁浮屠…甲厚。劲小了…挠痒痒。”
她的语言依旧简洁,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子执拗的狠劲。
贺拔雄和他的铁浮屠就要来了!大帅在前面练兵,流血流汗,她欧冶明在后方,就必须弄出能砸碎那些铁乌龟的锤子!
“霹雳火”,这是大帅取的名字。她喜欢!就是要像晴天霹雳一样,炸得敌人魂飞魄散!
“地雷壳!浇铸好了没?”欧冶明突然问道。
“好…好了!院正!”几个膀大腰圆的工匠,费力地抬过来几个密封的、南瓜大小的陶罐。里面已经塞满了配好的火药,只留下引线孔。
这是欧冶明想出的阴损…哦不,妙招——埋在地下,等铁蹄踩上去,或者用引线拉发,送那些重骑兵上天!她管这叫“地火雷”。
另一个工作台上,则堆满了更小一些的铁壳圆球,外面留着一个小耳朵似的提环,里面同样填充火药和碎铁片。这是用来投掷的,欧冶明命名为“震天雷”,听着就霸气。
但问题也随之而来。
“院正…这‘震天雷’的点火是个麻烦事儿,扔慢了怕炸着自己,扔快了又怕熄火…”一个老工匠愁眉苦脸。
欧冶明眉头拧成了疙瘩。她抓起一个“震天雷”,走到工坊外的试验场。
试验场早已坑坑洼洼,如同被天雷犁过一遍。
她将引线点燃,看着那火星嗤嗤地燃烧,计算着时间,猛地奋力掷出!
铁球划着弧线飞向远处立着的披甲草人。
轰——!
一声巨响,泥土草屑纷飞,那草人连同铁甲都被炸得稀烂!
威力足够了!但欧冶明脸色并不好看。引线燃烧时间不稳定,这次运气好,若是战场上紧张,计算错一瞬…
她沉默地走回工坊,无视了周围工匠们对那爆炸威力的惊叹和敬畏。一屁股坐在砧板前,拿起锉刀和铁片,又开始琢磨起来。
绝对不能给前线的姐妹们添麻烦!必须要可靠!
时间一天天过去,欧冶明几乎住在了匠作院,眼里的血丝越来越多,身上的灼伤和烫伤也添了新的。她反复试验着引线的包裹方式,粗细,长度…
期间,不是没出过意外。
一次配置新方时,或许是因为太过疲惫,摩擦稍大,火花骤起!
“院正小心!”
旁边的女学徒惊骇尖叫。
欧冶明反应极快,猛地一脚将旁边一盆准备用来降温的湿沙子踢翻,盖住了冒火花的原料,同时整个人如同猎豹般向后扑倒!
嗤啦——
一股白烟混合着刺鼻味道冒起,火苗被压了下去。但欧冶明的胳膊还是被溅射的火星烫伤了一片,瞬间起了水泡。
“院正!”众人围上来,脸色煞白。
欧冶明爬起来,看都没看伤口,只是盯着那盆湿沙和报废的原料,眼神亮得吓人。
“沙子…有用。”她喃喃自语,立刻吼道,“所有操作台!旁边必备湿沙桶!快!”
她又发现了一条安全规程。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和调整后,一种相对可靠的引线被制作出来。欧冶明又设计了一个简单的木框抛兜,可以让臂力一般的士兵也能将“震天雷”投出更远。
这一夜,匠作院核心区域灯火通明。
欧冶明面前,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第一批量产的三百枚“地火雷”和五百枚“震天雷”。黑沉沉,圆滚滚,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亡气息。
所有参与制作的工匠都围在旁边,屏息静气,看着它们的创造者。
欧冶明伸出手,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冰冷的铁壳和陶罐,如同抚摸最珍贵的艺术品。她的眼神复杂,有疲惫,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坚定。
她知道,这些东西一旦用出,便是尸山血海,生灵涂炭。
但她更知道,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姐妹、对云州城内万千百姓的残忍!
是贺拔雄和他的铁浮屠先来的!是那些不给人活路的世道先逼的!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那点犹豫瞬间被炽热的火焰取代,沙哑的声音斩钉截铁,响彻工坊:
“装车!连夜运往前线大营!告诉大帅,告诉卫将军…”
“我欧冶明…给她们把‘雷’备好了!”
“够那些铁乌龟…喝一壶的了!”
窗外,夜空中恰好一道闪电划破天际,闷雷声滚滚而来。
仿佛是天公,也在为这人间即将绽放的霹雳惊雷,奏响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