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洛阳,秋意已深。
紫微宫前的广场上,旌旗招展,仪仗森严。从宫门到正殿,禁军甲士持戟肃立,铠甲在秋日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光芒。文武百官身着朝服,按品级列队而立,气氛庄严肃穆。
这是北邙山之战后,第一次大朝会。
也是封赏大典。
辰时三刻,净鞭三响,钟鼓齐鸣。
“陛下驾到——”
随着内侍尖细的唱喏声,杨广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在十六名金甲侍卫的簇拥下,缓步登上御阶。虽然胸前伤口未愈,脸色略显苍白,但每一步都走得沉稳有力,帝王威仪尽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跪拜,山呼之声震动殿宇。
杨广在龙椅上坐下,目光扫过下方。左侧是隋廷文武,以李靖、司马德戡、魏征为首;右侧是少帅军和夏军将领,寇仲、虚行之、宣永、窦建德、刘黑闼等人赫然在列。
“平身。”
“谢陛下!”
百官起身,垂手肃立。
杨广没有说太多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他看了一眼侍立身侧的内侍监,内侍监会意,上前一步,展开第一道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邙山一役,赖将士用命,三军效死,终破李唐,卫我社稷。有功当赏,有过必罚,此乃国之大体。今特颁封赏如下——”
广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竖起耳朵。
“擢,原少帅军统帅寇仲,为镇国公,加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赐丹书铁券,世袭罔替。江淮之地,划为镇国公封邑,许其自置属官,试行新政,岁入三成上缴国库,余者自用。”
诏书念到这里,广场上响起一片吸气声。
镇国公!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这三个头衔,任何一个都足以让一个家族荣耀数代。镇国公是超品爵位,仅次于王爵;骠骑大将军是正一品武官,位在诸将军之上;开府仪同三司更是允许建立私人幕府,自行任命属官,等同于一个小朝廷。
更惊人的是江淮封邑。虽然名义上还是大隋领土,但实际上等于承认了寇仲在江淮的自治权——自行任免官员、自行征税、自行推行新政,只需上缴三成收入。
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恩宠!
寇仲站在武将队列最前方,闻言也是一怔。他料到杨广会重赏,却没想到重到如此程度。这几乎是将半个江南拱手相送...
“寇将军,接旨吧。”内侍监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寇仲深吸一口气,上前三步,单膝跪地:“臣寇仲,领旨谢恩!”
声音洪亮,在广场上回荡。
内侍监继续念道:“擢,徐子陵,为护国真人,秩比三公,赐紫金道袍,许其自由出入宫禁,见君不拜。另赐终南山道观一座,良田千顷,以供修行。”
这个封赏同样引起波澜。
护国真人虽为虚衔,但“秩比三公”意味着地位与太尉、司徒、司空平级。“见君不拜”更是殊荣中的殊荣,整个大隋开国以来,有此待遇者不过寥寥数人。
而赐终南山道观,更是意味深长。终南山是道教圣地,赐观于此,等于承认徐子陵在道教——乃至整个方外之地的超然地位。
徐子陵因伤势未愈没有到场,由寇仲代领。寇仲再拜:“臣代徐子陵,领旨谢恩。”
“擢,窦建德,为夏王,总督河北诸军事,兼领幽州大都督。许其在河北自行置官、征税、募兵,岁入两成上缴国库。另赐黄金万两,锦缎千匹,以酬其功。”
夏王!
虽然之前杨广口头承诺过,但正式册封的意义截然不同。这意味着窦建德从草寇出身的割据军阀,变成了大隋朝廷正式册封的藩王——名正言顺统治河北。
窦建德眼中闪过激动之色,上前跪拜:“臣窦建德,领旨谢恩!”
接下来是对隋军将领的封赏。
“擢,李靖,为代国公,加兵部尚书,总领军政。赐洛阳府邸一座,食邑三千户。”
“擢,司马德戡,为英国公,加左卫大将军,掌禁军事。赐...”
“擢,魏征,为郑国公,加中书令,总领朝政。赐...”
一个个名字念出,一个个封赏颁下。参战的将领、文臣,大多得到了晋升和赏赐。阵亡的将领也得到追封,由其子嗣承袭爵位。
当最后一道封赏念完时,日头已近中天。
但典礼还没有结束。
内侍监退下,另一名官员上前,展开第二道圣旨。这道圣旨的内容,让许多人红了眼眶。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邙山一役,将士浴血,忠魂不泯。今特颁抚恤令——”
“凡阵亡将士,按军职追封三级,抚恤金加三倍。其父母,由官府供养终身;其妻儿,免赋税十年,子女可入官学读书。”
“凡重伤致残者,按阵亡标准抚恤,另由太医院终身诊治,官府月供钱粮。”
“凡轻伤者,赏赐加倍,免赋税三年。”
“另于洛阳城南,建忠烈祠,供奉此战阵亡将士灵位,四时祭祀,香火不绝。”
诏书念完,广场上一片寂静。
然后,不知是谁先哭出声来。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的将领、官员,开始掩面而泣。他们都是带兵的人,都知道战场残酷,都见过太多士兵马革裹尸、家人无依的惨状。从未有过哪位皇帝,如此厚待阵亡将士。
“陛下...陛下圣明啊!”一名老将军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他是左骁卫的老将,麾下五千人,战后只剩八百。这些天来,他日夜难眠,一闭眼就是那些年轻面孔。现在听到这样的抚恤,心中既是感激,又是悲痛。
“陛下万岁!”
“陛下万岁!”
呼喊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比之前更加真挚,更加热烈。
杨广坐在龙椅上,看着下方跪倒一片的文武,心中也是感慨万千。他抬起手,示意众人安静。
“众卿平身。”
“朕知道,再多的封赏,再厚的抚恤,也换不回那些将士的生命。”杨广的声音在广场上回荡,“但朕要告诉天下人,为国捐躯者,必得厚报;为朕效死者,必得厚待。这是朕的承诺,也是大隋的国策。”
他顿了顿,继续道:
“自今日起,阵亡将士抚恤标准,写入《大隋律》。后世子孙,若有违背者,天下共讨之!”
“陛下圣明!”
朝会在午时结束。
但封赏的影响,才刚刚开始发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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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国公府位于洛阳城东,原是宇文阀的一处别苑,占地百亩,亭台楼阁,园林水榭,极尽奢华。杨广将其赐予寇仲,作为在洛阳的居所。
午后,寇仲坐在正堂,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贺礼,神情复杂。
“国公爷,这是独孤阀送来的南海珍珠十斛...”
“这是元家送来的和田美玉...”
“这是王氏送来的前朝名画...”
虚行之一件件清点,宣永在一旁记录。光是贺礼清单,就写了三大张纸。
“够了。”寇仲打断他们,“这些东西,登记造册,入库封存。日后若有需要,变卖了充作军费。”
“国公爷,这...”虚行之迟疑,“这些都是重礼,若原封不动,恐怕会得罪人。”
“那就得罪吧。”寇仲淡淡道,“我寇仲能有今日,靠的是战场上兄弟们的血,不是这些门阀的礼。他们今日送我重礼,不过是看我得势,想攀附而已。若他日我失势,第一个落井下石的也是他们。”
虚行之和宣永对视一眼,不再多言。
寇仲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精致的园林,假山流水,花木扶疏。但他眼前浮现的,却是北邙山上那些残缺不全的尸体,是伤兵营里那些痛苦的呻吟。
“行之。”他忽然开口。
“在。”
“阵亡兄弟的抚恤,发下去了吗?”
“正在发放。”虚行之答道,“按陛下定的标准,再加我们自己的补贴,每家至少能得白银二百两,良田二十亩。重伤的兄弟,除了朝廷供养,我们也每月额外补贴。”
寇仲点点头,沉默片刻,又问:“陵少那边怎么样了?”
“徐真人伤势已稳定,但损耗过度,需要长时间静养。终南山的道观已经开始修缮,约莫明年开春就能入住。”
“嗯。”寇仲转过身,“准备一下,明日我要去忠烈祠。”
“国公爷要亲自祭祀?”
“不只是祭祀。”寇仲望向南方,那是江淮的方向,“我要把兄弟们的名字,一个个刻在碑上。活着的,死了的...一个都不能少。”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沉甸甸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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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王府位于城北,原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规模虽不如镇国公府,但也十分气派。
窦建德没有像寇仲那样拒收贺礼,而是来者不拒,照单全收。但他也不是全无分寸,每份礼都仔细记录,并回赠价值相当的礼物。
“大王,这是今日的礼单。”刘黑闼呈上清单。
窦建德扫了一眼,随手放在一旁:“都收下吧。告诉下面的人,回礼要厚,但不能过厚。我们初来乍到,既要结交,也不能让人看轻。”
“明白。”刘黑闼点头,犹豫了一下,问,“大王,陛下给我们这么厚的封赏,还许我们自治河北...会不会有诈?”
“有诈?”窦建德笑了,“当然有。但这是阳谋,不是阴谋。”
他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划过河北的地形:
“杨广给我河北,不是因为信任我,而是因为他现在吃不下。中原新定,需要时间消化;江淮有寇仲,需要安抚;李唐在关中虎视眈眈,需要防备...他哪里还有余力来管河北?”
“所以他就把河北交给我们?”刘黑闼不解,“这不等于养虎为患吗?”
“不是交,是借。”窦建德摇头,“借我的手,稳住河北,对抗突厥,牵制李唐。等我帮他扫平了这些麻烦,他也消化完中原了,到那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刘黑闼明白了。
到那时,就是免死狗烹,鸟尽弓藏。
“那我们还...”
“所以我们更要抓紧时间。”窦建德眼中闪过精光,“三年,最多五年。这期间,我们要彻底掌控河北,整顿内政,训练精兵。同时,暗中结交寇仲,联络李唐...总之,不能让杨广一家独大。”
他拍了拍刘黑闼的肩膀:
“黑闼啊,这天下就像一盘棋。我们以前只是棋子,现在...总算成了棋手。虽然还是小棋手,但总比当棋子强。”
“属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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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紫微宫内。
杨广正在听取魏征的汇报。
“封赏已全部落实,抚恤金也开始发放。”魏征手持卷宗,“初步估算,此次封赏抚恤,需耗银八百万两,粮二百万石。国库...有些吃紧。”
“从朕的内帑拨。”杨广毫不犹豫,“不够的,从抄没宇文阀、元氏等叛逆的家产里补。再不够,停修东都西苑,削减宫中用度。”
“陛下,这...”魏征动容。
“照做。”杨广摆摆手,“钱财是死的,人心是活的。用八百万两银子,买天下将士归心,买百姓拥戴,太值了。”
魏征深深一躬:“臣遵旨。”
杨广走到窗边,望向宫城之外。洛阳城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模糊,万家灯火次第亮起。
“魏征。”
“臣在。”
“你说,寇仲接旨时,心里在想什么?”杨广忽然问。
魏征一愣,沉吟道:“镇国公当是感激陛下厚恩,但...或许也有疑虑。”
“疑虑什么?”
“疑虑陛下是否真心,疑虑这份恩宠能持续多久。”魏征直言不讳,“毕竟他出身寒微,一路摸爬滚打,深知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好。”
杨广笑了:“你说得对。所以朕给他的,不仅是恩宠,更是实实在在的权力——江淮自治,开府仪同三司。有了这些,他就能真正站稳脚跟,也就有了与朕博弈的资本。”
“陛下这是...”
“这是让他安心,也是让他放心。”杨广转过身,“寇仲此人,重情重义,但也桀骜不驯。你若逼他,他会反;你若给他空间,他反而会念着你的好。江淮给他自治,他才会真心帮朕镇守南方,对抗李唐。”
魏征恍然:“那窦建德...”
“窦建德不同。”杨广摇头,“他是枭雄,野心更大,但也更现实。给他河北,他就有了根基,也就有了顾忌——有了家业的人,做事就会权衡利弊,不会轻易冒险。”
他看着魏征,意味深长道:
“治国如烹小鲜,火候要恰到好处。寇仲要用情义笼络,窦建德要用利益捆绑,李唐要用武力威慑...不同的人,要用不同的法子。”
魏征心悦诚服:“陛下圣明。”
“圣明?”杨广自嘲一笑,“朕若真的圣明,当年就不会有雁门之围,不会有天下大乱。现在做的,不过是亡羊补牢罢了。”
他望向窗外渐深的夜色,声音低沉:
“但亡羊补牢,总好过一错再错。这天下,朕已经错过一次,不能再错第二次。”
夜色渐浓,宫灯亮起。
紫微宫的烛火,一直亮到很晚。
而在洛阳城南,忠烈祠的工地上,工匠们挑灯夜战。他们要赶在冬至前,将这座祠庙建成,让阵亡将士的英灵,早日有个归宿。
更远的战场上,收尸队还在工作。他们将一具具尸体小心收敛,清洗,换上干净的衣裳,然后安葬在专门的墓园。每座坟前都立有木牌,写着姓名、籍贯、军职。
有些尸体无法辨认,就合葬在一处,立一块大碑,上书:“北邙山阵亡将士合葬之墓”。
秋风吹过墓园,卷起纸钱灰烬,如黑色的蝴蝶飞舞。
这一夜,洛阳城中,不知多少人家点亮了长明灯,祭奠逝去的亲人。哭声隐约可闻,在秋夜里格外凄凉。
但与此同时,也有更多人家,因为收到了丰厚的抚恤,而有了活下去的希望。寡妇擦干眼泪,开始筹划今后的生活;孤儿捧着官府发的入学凭证,眼中重新有了光彩;老人拿到终身供养的文书,颤抖的手久久不能平静。
战争结束了。
但战争留下的创伤,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愈合。
而杨广要做的,就是用这些封赏和抚恤,用新政和希望,一点点缝合这个破碎的天下。
路还很长。
但他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坚实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