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穿透薄雾,洒在北邙山麓。
但阳光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将昨夜被夜色掩盖的残酷景象,赤裸裸地展现在所有人面前。
尸骸。
放眼望去,从山脚到丘陵,从溪流到树林,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层层叠叠的尸体。有些还保持着战斗时的姿势,刀剑相架;有些蜷缩成一团,仿佛在抵御最后一击;更多的则是横七竖八地倒伏,任由秋日的阳光曝晒着逐渐僵硬的身躯。
血液早已凝固,将泥土染成深褐色。血腥气混合着尸体开始腐烂的臭味,在空气中弥漫,引来成群的乌鸦和野狗。这些食腐动物在尸堆间跳跃、撕扯,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啄食声和低吼。
杨广站在昨日帅台所在的废墟上,一夜未眠。
他的脸色比昨天更加苍白,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隐约能看见渗出的血迹。御医再三劝阻,但他还是坚持要在第一时间巡视战场,亲眼看看这场胜利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司马德戡、李靖、魏征等重臣跟在身后,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如铁。
“陛下,初步清点已经完成。”李靖手中捧着一卷厚厚的册子,声音嘶哑——他已经连续指挥作战、处理军务近二十个时辰,“我军伤亡,总计八万三千四百余人。”
这个数字在清晨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刺耳。
“细说。”杨广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阵亡者三万一千七百余人,重伤致残者约两万,轻伤能归队者约三万。”李靖翻动着册子,每一页都沉甸甸的,“其中,少帅军...”
他顿了顿,看向不远处同样在巡视战场的寇仲。
寇仲的状态看起来比杨广更糟。他拄着一柄临时找来的长刀当拐杖,左腿膝盖以下缠满绷带,走路时明显一瘸一拐。右肩也包扎着,血迹渗透了外袍。那张总是洋溢着自信和朝气的脸上,此刻满是疲惫与沉痛。
“少帅军原有八万精锐参战。”李靖的声音低了下去,“阵亡一万九千余人,重伤八千,轻伤万余...能立即投入战斗的,不足四万。”
近半。
寇仲带来的是少帅军最精锐的部队,是他从历阳起兵时就跟随的老弟兄,是他纵横江淮、击败杜伏威、李子通的骨干力量。一场北邙山之战,折损过半。
杨广睁开眼睛,望向寇仲的方向。
似乎是感受到了目光,寇仲也转过头来。两人隔着数十丈的距离对视,在弥漫着死亡气息的战场上,在堆积如山的尸骸间,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东西——沉重。
“隋军主力呢?”杨广收回目光。
“禁军、府兵及各路援军合计十七万参战。”李靖继续汇报,“阵亡约一万二千,重伤五千,轻伤两万余。损失虽相对较少,但...”
“但什么?”
“但许多成建制的部队被打残了。”李靖合上册子,声音中带着痛惜,“比如右武卫第三营,五百人只剩七十三人;左骁卫陌刀队,三百精锐战后仅存四十一人...这些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重建。”
杨广默默点头。
精锐部队不是凭空变出来的。一个合格的陌刀手,需要三年以上的严格训练;一个能结成军阵、配合默契的营队,需要更长时间的磨合。这一战损失的不只是数字,更是大隋军队多年积累的筋骨。
“唐军方面?”魏征忍不住问。
“初步估计,伤亡在十二万以上。”李靖道,“其中右翼近乎全灭,中军和左翼在撤退途中又损失大量兵力。能退回渑池的,最多六七万,而且丢掉了几乎所有重型器械、粮草和辎重。”
这应该是个好消息。
敌军的损失是我军的一点五倍,主力溃败,短期内再无威胁。但在场没有一个人露出喜色。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数字,而是眼前这片尸山血海。
“俘虏呢?”杨广问。
“已收容四万三千余唐军俘虏,其中轻伤者约两万,需要救治。”司马德戡接话,“如何处置,请陛下示下。”
按照这个时代的惯例,俘虏要么坑杀,要么充作奴隶,要么补充进己方军队。但杨广沉默片刻后,给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轻伤者救治后,愿降者打散编入各军,不愿降者...让他们去修路。”
“修路?”众人一愣。
“从洛阳到潼关,从洛阳到河北,从洛阳到江淮。”杨广望着远方,“战后百废待兴,需要修的路太多了。给他们一条活路,也给天下人看看,朕并非嗜杀之人。”
“陛下仁慈。”魏征躬身。
“不是仁慈。”杨广摇头,“是实用。死人没有价值,活人才能创造价值。四万俘虏,若是杀了,不过是四万具尸体;若是用来修路,三五年后,就是几百里通衢大道,能让商旅畅通,能让军队快速调动,能让政令通达四方。”
众人恍然大悟,看向杨广的眼神又多了一分敬佩。
“李靖。”杨广忽然道。
“臣在。”
“带朕去看看伤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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伤兵营设在战场西侧三里外的一处缓坡上。
这里原本是片小树林,此刻树木大多被砍伐,搭起了数以千计的简易帐篷。还未走近,就能闻到浓烈的草药味、血腥味,以及伤者压抑的呻吟声。
数百名军医和医徒在帐篷间穿梭忙碌,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疲惫。随军的郎中根本不够用,洛阳城中的大夫也被征调过来,甚至连寺庙的僧医、道观的道医都被请来帮忙。
杨广走进第一座帐篷。
帐篷里躺着二十余名重伤员,大多缺胳膊少腿,或是胸腹中创。两个医徒正在给一名腹部被长矛刺穿的士兵换药,当绷带揭开时,能看到外翻的皮肉和隐约的内脏。那士兵咬着木棍,额头青筋暴起,却硬是没发出一声惨叫。
见到皇帝进来,医徒慌忙要行礼,被杨广摆手制止。
他走到那名伤兵床前,蹲下身。士兵认出是皇帝,眼中闪过激动,想要挣扎起身,却被杨广轻轻按住肩膀。
“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杨广问。
“回...回陛下...”士兵声音虚弱,“小人王二狗,涿郡人...”
“在军中任何职?”
“左骁卫第三营...队正...”
杨广记得李靖刚才的汇报。左骁卫第三营,就是那个五百人只剩七十三人的营队。他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这是御医特制的疗伤圣药,原本是给他自己用的。
“好好养伤。”杨广倒出一粒药丸,亲自喂到士兵口中,“伤好后,若愿继续从军,朕许你升任校尉;若想回乡,朕赐你良田五十亩,白银百两。”
王二狗愣住了,随即眼眶通红,哽咽道:“陛下...小人...小人还能战...”
“嗯,朕知道。”杨广拍拍他的肩膀,起身。
他继续走向下一个伤员,询问名字、籍贯、军职,给予同样的承诺。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随着杨广走过一个又一个帐篷,伤兵们从惊讶到感动,最后变成了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这些士兵大多出身寒微,从军要么是为了吃粮,要么是被征调。他们从未想过,有一天皇帝会亲自来到伤兵营,会蹲在他们床边,会记住他们的名字,会许诺给他们未来。
“陛下万岁...”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整个伤兵营都响起了虚弱却真挚的呼声。那些断手断脚、奄奄一息的士兵们,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仿佛这样就能减轻身上的伤痛。
杨广走出最后一座帐篷时,太阳已经升到半空。
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能看到细密的汗珠。胸前的伤口又在作痛,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只是对跟在身后的李靖说:
“传朕旨意,所有阵亡将士,按军职追封三级,抚恤金加三成。重伤致残者,按阵亡标准抚恤,另由官府供养终身。轻伤者,赏赐加倍。”
“陛下,这...这花费恐怕...”户部尚书跟在一旁,面露难色。
“花费多少,从朕的内帑出。”杨广打断他,“不够,就从抄没宇文阀等叛逆的家产里补。再不够,朕削减宫廷用度,停修宫殿园林。但阵亡将士的抚恤,一分一毫都不能少。”
“臣...遵旨!”户部尚书深深一躬,声音有些颤抖。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骚动。
杨广抬头望去,只见寇仲在那边的帐篷区,正弯腰查看伤员。但与杨广这边不同,寇仲的情绪明显激动得多。
“郎中呢?!军医呢?!”寇仲抓住一名匆匆路过的医徒,声音嘶哑,“这人伤口都化脓了,为什么还没处理?!”
“少帅...人手不够,药材也不够...”医徒吓得脸色发白。
“不够就去调!去洛阳城里找!去周围州县买!”寇仲吼道,“这些都是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他们没死在战场上,难道要死在这伤兵营里吗?!”
“寇仲。”
杨广的声音响起。
寇仲转过身,眼中布满血丝。他看着杨广,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躬身行礼:“陛下。”
“跟朕来。”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营区外一处相对清净的土坡上。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伤兵营,也能看到远处战场收尸队的忙碌景象。
“你在怪朕?”杨广开门见山。
寇仲沉默良久,缓缓摇头:“不。战阵之上,生死有命。我的兄弟是死在冲锋的路上,是死在杀敌的时候,死得其所。我寇仲既然带他们出来争天下,就做好了有人回不去的准备。”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我只是...只是心里堵得慌。早上清点人数时,我看到名单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张老五,跟我从历阳出来的,替我挡过三刀;陈小七,飞马牧场第一批投靠我的,水性最好,本来答应战后带他去东海看看...”
杨广没有接话。
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安慰的话都是苍白的。那种眼睁睁看着身边人一个个倒下,自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他太清楚了。雁门关、马邑、洛阳...这一路走来,他身边的旧人也越来越少。
“徐子陵呢?”杨广换了个话题。
“陵少...”寇仲叹了口气,“他昨天为救我和婠婠,消耗过度,又强撑着为重伤员疗伤,今早真气反噬,吐了几口血,现在在静养。”
杨广眉头微皱。
徐子陵的武功境界他很清楚,能让这样的人物真气反噬,可见昨天的消耗到了何等程度。但转念一想,徐子陵先是与寇仲联手破玄甲军,又与师妃暄对峙,接着救婠婠,最后还一直在战场各处救治伤员...
“让他好好休养。”杨广道,“需要什么药材,直接去太医署取。”
“谢陛下。”
两人又沉默下来。
远处,收尸队正在将一具具尸体搬运到挖好的大坑中。那些尸体大多残缺不全,有些甚至无法辨认身份,只能通过残破的军服判断是敌是友。联军阵亡者的尸体会被单独安葬,立碑刻名;唐军阵亡者则被集体掩埋,插上一块简单的木牌。
焚烧尸体的黑烟在几处地方升起——那是为了防止瘟疫。空气中弥漫着焦臭的气味,令人作呕。
“这一仗,我们赢了。”寇仲忽然说。
“嗯,赢了。”
“但赢得真他娘的惨。”寇仲爆了句粗口,“八万兄弟...八万啊。我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现在...”
他说不下去了。
杨广望着那些升腾的黑烟,许久,缓缓开口:
“寇仲,你知道朕刚才在伤兵营,听到那些士兵喊‘陛下万岁’时,心里在想什么吗?”
寇仲看向他。
“朕在想...”杨广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如果朕早些醒悟,如果朕当年不那么刚愎自用,不那么好大喜功,不那么穷兵黩武...这天下,会不会是另一番景象?这些将士,会不会现在正和家人团聚,而不是躺在这里,或长眠地下?”
寇仲怔住了。
他没想到,这个以铁血手腕着称的皇帝,会说出这样的话。
“陛下...”
“但这世上没有如果。”杨广打断他,语气重新变得坚定,“过去的错,朕认。但未来的路,朕要走下去。这些将士的血不能白流,他们用命换来的胜利,必须要有价值。”
他转身,正视寇仲:
“所以朕要推行新政,要让寒门子弟有机会出人头地,要让农民有田可种,要让商人可以安心行商,要让这天下不再有门阀垄断、不再有饿殍遍野。朕要建立一个强大到无人敢犯的大隋,要开创一个前所未有的大业盛世。”
“只有这样,这些牺牲才有意义。”
寇仲看着杨广的眼睛。在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他看到了痛苦,看到了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决心。那是一个帝王对历史的忏悔,也是一个男人对承诺的坚守。
“我信你。”寇仲忽然说。
这三个字说得很轻,但很认真。
杨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是北邙山之战后,他第一次露出笑容,虽然很淡,很疲惫。
“谢谢。”
“不用谢。”寇仲也咧嘴笑了,尽管笑容有些苦涩,“我不是为你,是为那些死去的兄弟,为天下像他们一样的人。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凌厉:
“不然,我寇仲手中的井中月,可不认什么皇帝。”
这是威胁,也是承诺。
杨广点点头,没有生气。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寇仲,重情重义,恩怨分明,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走吧。”杨广转身,“去看看洛阳城。然后...该见见窦建德了。”
两人一前一后走下土坡。
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还未清理干净的血迹上。身后,伤兵营的呻吟声、收尸队的号子声、焚烧尸体的噼啪声,交织成一曲胜利之后悲怆的余音。
这一仗,他们赢了。
但赢来的,是一个满目疮痍的洛阳,是一支元气大伤的军队,是一个更加复杂微妙的天下局势。
而未来的路,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