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郡的春日,似乎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潮气,连带着人心也仿佛蒙上了一层薄雾。寇仲与徐子陵之间那场不算争吵的争执,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虽渐渐平息,但湖底却已不再如往日那般清澈见底。
寇仲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军务和火器研发的督导上,仿佛只有不断增长的势力与力量,才能填补他内心因兄弟理念不合而产生的空洞与焦躁。他亲自巡视丹阳城防的修复进度,督促务必在雨季来临前完工;他频频召见水师将领,商讨进一步控制长江水道、甚至筹备探索更遥远海域的计划;对于邙山军器监,他更是关怀备至,几乎每隔几日就要听取汇报,对阿古塔和公输家大匠提出的任何需求,都毫不犹豫地予以满足。
然而,他越是如此,徐子陵便越是沉默。徐子陵依旧每日行走于市井乡间,处理着那些“琐碎”的民生事务,只是回到府中与寇仲相见时,话语愈发少了。他能感觉到寇仲身上那股愈发炽烈的“火气”,那是对力量的渴望,也是对未知威胁的过度反应。他知道劝说无用,只能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为这艘疾驰的巨船增加一些“稳重”的压舱石。
这种微妙的气氛,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这一日,婠婠再次出现在了邙山军器监,依旧提着精致的食盒,带着令人放松的甜美笑容。
“阿古塔先生,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婠婠打开食盒,里面并非糕点,而是一个制作极其精巧的、由多重铜环嵌套、中心镶嵌着一颗浑圆水晶的球体。“这是我偶然得来的‘万象仪’,据说能观测星象轨迹,推演几何奥妙,我想着或许对先生的研究有所帮助。”
阿古塔一见此物,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他痴迷于各种器械和未知原理,这“万象仪”结构精巧,远胜他平日所见,立刻爱不释手地把玩起来。
“婠婠姑娘,这……这太珍贵了!”阿古塔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婠婠抿嘴一笑:“宝剑赠英雄,红粉赠佳人。这奇物自然该归先生这样的妙人所有。只要先生喜欢便好。”她看着阿古塔沉迷其中的样子,状似无意地轻叹一声,“唉,只是如今外面风声鹤唳,先生整日困守在这山中,怕是难得见识到更多类似的海外奇物了。”
阿古塔闻言,抬起头,脸上兴奋稍褪,代之以一丝困惑和关切:“风声鹤唳?婠婠姑娘,可是又发生了什么事?”
婠婠欲言又止,最终仿佛下定决心般,低声道:“先生不是外人,我便直说了。我收到消息,洛阳的皇帝对先生志在必得,已派出了麾下最精锐的‘暗卫’高手,不日即将潜入江东,目标直指先生!据说……据说他们是打着‘若不能招揽,便彻底毁去’的主意。”
阿古塔脸色一白,握着万象仪的手微微颤抖:“他……他们为何要如此?”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先生。”婠婠语气沉重,“您和您掌握的技艺,在有些人眼中,是足以颠覆天下的力量,他们得不到,也绝不会让别人得到。寇少帅虽强,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尤其是来自皇帝的力量,更是防不胜防。我真是替先生担心……”
阿古塔的心彻底乱了。他原本只是个沉迷研究的匠人,何曾经历过这等险恶的江湖风波和朝堂倾轧?之前婠婠的提醒,他只当是寻常风险,但如今连皇帝都派出了最厉害的手下,这让他感到了真切的恐惧。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在家乡被驱逐、被迫漂泊的经历,那种无助和愤怒再次涌上心头。
“那……那我该怎么办?”阿古塔的声音带着一丝惶急,“少帅……少帅一定能保护我的,对吧?”
“寇少帅自然是尽力保护先生。”婠婠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幽微,“但先生有没有想过,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一人之身,是否太过冒险?况且,少帅志向远大,要应对四方强敌,难免有顾此失彼之时。先生难道就没想过,为自己,也为这惊世的技艺,寻一条更稳妥的退路吗?”
“退路?”阿古塔茫然。
“比如,”婠婠的声音充满了诱惑,如同海妖的歌声,“一个更隐秘、更安全,且能提供不逊于少帅,甚至更多支持的地方,让先生可以心无旁骛地继续研究,不必担忧外界纷扰。我圣门源远流长,底蕴深厚,在海外亦有基业,类似这‘万象仪’的奇物不知凡几。若先生愿意,家师必以最高礼遇相待,视先生为门派供奉,绝无半点怠慢。届时,先生不但安全无虞,更能接触到更多未知的领域,将您的技艺推向更高的巅峰……”
阿古塔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婠婠描绘的前景,对于一个研究者而言,无疑具有巨大的吸引力。安全,资源,更广阔的研究空间……尤其是“安全”二字,在得知皇帝都要对自己不利后,显得尤为重要。他内心对寇仲的忠诚与感激,开始与对自身安危和学术追求的担忧激烈交锋。
他张了张嘴,想要拒绝,却又说不出话来,脸上充满了挣扎。
婠婠没有逼他,只是轻轻将万象仪推到他面前,柔声道:“先生不必立刻答复。此事关系重大,先生可慢慢思量。无论如何,小妹总是站在先生这边的。这万象仪,便留给先生把玩吧。”
说完,她翩然起身,留下心神不宁的阿古塔和一室逐渐弥漫开来的异样气氛。
……
就在婠婠蛊惑阿古塔的同时,吴郡府衙内,寇仲接到了一份来自边境的紧急军情。
“少帅,西线急报!朱粲部突然得到大批不明来源的粮草军械,实力大增,昨日主动出击,攻陷了我军两处边境哨卡,守军伤亡近百!”包志复呈上军报,脸色凝重。
寇仲接过军报,只看了一眼,脸色便阴沉如水。“不明来源?”他冷笑一声,“除了我们那‘好朋友’杨广,还有谁会这么‘好心’?他这是见不得我们安稳消化江东,非要给我们找点事做!”
他猛地一拍桌子:“传令!让西线各部提高警惕,增派兵力!告诉前线将领,给老子狠狠地打!要把朱粲这条疯狗打疼!让他知道,谁才是江淮的主人!”
“是!”包志复领命而去。
寇仲余怒未消,在厅内烦躁地踱步。杨广的小动作不断,阴癸派虎视眈眈,李渊在关中厉兵秣马,现在连西线的疯狗都敢龇牙了!这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被四面围困的窒息感,也让他更加坚信,唯有更快地提升绝对力量,才能打破这个困局!
“火器……必须更快!更强!”他眼中闪烁着近乎偏执的光芒,对着空荡的大厅低吼道。
而此刻,徐子陵正站在丹阳城外新辟的育秧田边,看着农夫们将翠绿的秧苗插入水田。和煦的春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带来泥土和禾苗的清新气息。一个老农感激地对他说道:“多亏了徐公子向少帅建言,减免了部分徭役,还派了军中的牲畜来帮我们犁地,今年春耕总算没耽误啊……”
徐子陵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却未达眼底的笑意。他抬头望向吴郡的方向,灵觉中,似乎能感受到那里升腾的一股燥热与不安的漩涡。
祸根,已在人心深处种下。内部的裂痕与外部的压力交织,预示着平静的日子,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