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过厚重的云层，开始下降。
舷窗外，京都的轮廓在暮色中逐渐清晰。
与西南省冬日的湿润不同，这里的寒冷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和凛冽。
更引人注目的是，地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尚未被完全清扫的积雪，在城市的霓虹灯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泽。
大雪覆盖了这座庞大都市的锋芒，显出一种肃穆而冰冷的静美。
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最终稳稳停靠在京都国际机场的廊桥旁。
机舱内响起解开安全带的提示音，乘客们纷纷起身，打开头顶行李架，机舱内瞬间充满了嘈杂的人声和行李箱轮子的滚动声。
姬子卿解开安全带，站起身，从头顶行李架上取下自己那个半旧的背包。
他随着人流，缓缓向机舱前部移动。
经济舱的通道狭窄，移动速度很慢。
当终于走到机舱门口时，一股极其凛冽的寒风毫无预兆地灌了进来，带着京都特有的、干燥而刺骨的寒意，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瞬间穿透衣物，刺入肌肤。
这寒意远比西南省猛烈得多。
他下意识地拉高了羽绒服的拉链，微微低头，帽檐压得更低了些，只想尽快穿过这连接飞机与航站楼的金属通道。
空乘人员正站在舱门内侧，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甜美微笑，声音温柔地向每一位离开的乘客说着“再见，请慢走”。
姬子卿没有留意，只想快速通过。
就在他一只脚刚刚踏出舱门，踩上廊桥冰冷的金属地板时，前方不远处，一个同样拖着标准空乘行李箱、穿着深蓝色空乘制服外套，正准备走向廊桥另一端的女性身影，动作猛地一顿！
那背影极其突兀地僵在了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冰霜瞬间冻结。她手中拉着的行李箱轮子也停止了滚动。
紧接着，在姬子卿尚未完全走出舱门、廊桥内其他乘客的嘈杂背景音中，那个僵硬的背影，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机械的方式，猛地转了过来！
廊桥顶部的白色冷光灯，毫无保留地倾泻在她转过来的脸上。
那是一张属于空姐王菲菲的脸。长途飞行带来的淡淡疲惫尚未完全褪去，精心修饰的职业妆容掩盖不住此刻瞬间褪尽的全部血色。她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在冷白的光线下剧烈地收缩着，里面充满了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尘封记忆猛然击中灵魂的剧烈震荡。那目光，如同实质般，死死地钉在了刚刚完全走出舱门、暴露在廊桥灯光下的姬子卿脸上。
机舱内带出的最后一丝暖意，在她脸上荡然无存，只剩下京都冬夜的彻骨寒意和眼前这张脸带来的巨大冲击。
姬子卿的脚步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注视而微微一顿。
廊桥的冷风卷起他额前的碎发，他深邃的目光迎上了那双写满惊涛骇浪的眼睛。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她深蓝色制服外套的胸前——那里，一枚小小的、金属质地的名牌，在顶灯的直射下，反射出清晰而冰冷的光泽，上面镌刻着三个字：王菲菲。
寒风在金属结构的廊桥内呼啸穿梭，发出呜呜的声响，卷起地上被乘客鞋底带入的细碎雪沫。
周围的喧嚣——乘客的交谈声、行李箱轮子滚过金属地板的隆隆声、远处飞机引擎的轰鸣——仿佛被瞬间按下了静音键，模糊成一片遥远的嗡鸣。
只有两人之间这短短几米的距离，被一种巨大的、无声的震惊和冻结了时空的复杂情绪所占据。
王菲菲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这冰冷的空气和巨大的冲击死死扼住，只能发出破碎而嘶哑的气音。
她死死地盯着姬子卿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仿佛要穿透五年的光阴和眼前这真实的幻影。
终于，那颤抖的、被廊桥寒风撕扯得几乎不成调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
“姬…姬子卿？”
这个名字，裹挟着京都机场廊桥内刺骨的寒风和金属的冰冷气息，猝不及防地、重重地砸在姬子卿的心上。
五年未曾交汇的时光长河，在这一声破碎的呼唤中轰然倒流，又在现实的冰冷壁垒前撞得粉碎。重逢的惊愕与过往的重量，在这连
那声裹挟着寒风与震惊的“姬子卿？”在金属廊桥里撞出短暂的回音，随即被身后涌出的乘客嘈杂声吞没。
姬子卿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随即恢复成一潭深不见底的静水。
他没有回应王菲菲那声破碎的呼唤，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目光在她胸前的名牌上又停留了一瞬，确认了那三个字——王菲菲。
然后，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什么人都没看见，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重新拉低了帽檐，拖着行李箱，脚步沉稳地汇入了涌向航站楼的人流。
王菲菲僵在原地，如同一尊被风雪瞬间冻住的雕像。
她看着那个挺拔而孤绝的背影毫不停留地融入人群，消失在不远处的航站楼入口。
廊桥的冷风刀子般刮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姬子卿…真的是他！五年了，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看起来…变得让她几乎不敢认了。
褪去了少年气的青涩，那张脸更加深邃完美，却也笼罩着一层拒人千里的冰寒。
刚才那一眼，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她只是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她猛地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去扶自己歪倒的行李箱，指尖冰凉颤抖。
五年积攒的勇气和无数次的设想，在他那一个点头和漠然转身里，碎得连渣都不剩。
姬子卿随着指示牌，穿过灯火通明、人潮汹涌的航站楼到达大厅。
京都的繁华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墙扑面而来，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积雪被扫到路边堆成小山。
他无心欣赏，只想尽快离开这里。
取了托运的行李箱，他径直走向机场出口。
扑面而来的寒气比廊桥内更甚，干燥凛冽，吸一口气都感觉鼻腔刺痛。
巨大的出租车候客区排着长龙，各色出租车亮着顶灯，在寒风中缓慢移动。
旅客们裹紧大衣，呵着白气，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和对温暖的渴望。
姬子卿拖着两个箱子，走向队伍的末端。
他微微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尽量将自己隐藏在人群的阴影里。
京都的喧嚣于他，只是噪音。
他只想尽快坐上一辆车，驶向预订好的酒店，然后…去面对那个他此行的唯一目的。
时间在寒风中缓慢流逝。
队伍像一条冻僵的蛇，缓慢向前蠕动。
终于，轮到他了。
一辆黑色的京都本地出租车停在他面前。
司机是个中年大叔，戴着毛线帽，摇下车窗，探出头，用带着浓重关的京都招呼：“你好，要去哪儿去？”
姬子卿正准备用手机展示预订酒店的地址。
“帅哥！”
一个清脆、带着点慵懒和明显挑逗意味的女声，自身侧响起。
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寒风和出租车的引擎声，清晰地钻入姬子卿耳中。
他眉头微蹙，下意识地侧头看去。
就在他旁边不远处，另一辆刚下完客、正在等待调度指令的空出租车旁，站着一个女人。
深蓝色的呢子大衣敞开着，露出里面熨帖的天蓝色空乘制服衬衫和一步裙，灰色的羊绒围巾随意地搭在颈间。
她斜倚着出租车的后备箱，一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另一只手拎着那个熟悉的空乘专用拉杆箱。
路灯昏黄的光线混合着机场高杆灯的冷白，打在她脸上——正是王菲菲。
她的脸上没有了廊桥里褪尽血色的震惊和失魂落魄，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为之的慵懒和风情。
长途飞行后的疲惫被精致的妆容掩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睛微微眯着，像一只在雪夜里打量猎物的猫。
那目光，毫不掩饰地、带着审视和玩味，直勾勾地落在姬子卿脸上。
她似乎在这里等了他很久，又像是刚刚“偶遇”。
见姬子卿看过来，王菲菲红唇轻启，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沙哑和漫不经心：
“约吗？”
“抱歉，离过婚，不约。”
寒风卷起她散落在额前的发丝，也卷走了她话语中最后一丝可能存在的迟疑。
那两个字，轻佻，大胆，带着赤裸裸的试探和一种近乎挑衅的意味，砸在京都冬夜冰冷的空气里。
姬子卿的眼神瞬间冷了下去，如同淬了寒冰。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见她，更没想到她会以这种方式开场。
五年的时间，似乎并未磨平她的棱角，反而让她更加…肆无忌惮？还是说，这仅仅是另一种形式的伪装？
他收回看向她的视线，仿佛没听到那两个字，也没看到这个人。
他重新转向自己面前的出租车司机，准备继续刚才被打断的交流。
然而，王菲菲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放过他。
“哟~”她拖长了音调，带着一种夸张的恍然大悟，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姬子卿和旁边几个等车的旅客隐约听到，“原来不是单身啊？”
她故意歪了歪头，目光在他身上扫视，像是在确认什么，“看你这样子…该不会是…人夫吧？” 语气里充满了戏谑和一种刻意的兴奋。
姬子卿拉开车门，将背包和登机箱塞进后座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没有一丝波澜，清晰地响起在寒风中，同样用的是中文，是对王菲菲那句“人夫”的回应，更像是对某种纠缠的彻底切割：
“抱歉，让你失望了。”他顿了顿，直起身，终于再次看向王菲菲。
帽檐下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像出鞘的刀锋，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离过。”
说完，他不再看她，弯腰准备坐进出租车后座。
“离过？”王菲菲脸上的戏谑瞬间凝固了一瞬，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那双漂亮的杏眼猛地亮了起来，里面燃烧起一种奇异的光芒，混合着惊讶、玩味，甚至…一丝更浓烈的兴奋。
她非但没有被“离过”两个字劝退，反而上前一步，声音因为某种莫名的情绪而微微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和一种近乎病态的愉悦：
“人夫啊！”她重复着，红唇勾起一个极具侵略性的弧度，目光灼灼地盯着姬子卿即将坐进车内的背影，“那我可更兴奋了！”
这句话，如同在冰冷的汽油里投入了一颗火星。
姬子卿弯腰的动作猛地顿住！
一股难以言喻的怒意混杂着强烈的荒谬感，瞬间冲上他的头顶。
五年未见，她竟变成了这样？
轻浮、放肆、甚至…带着某种扭曲的趣味？
这完全不是他记忆中那个带着点骄傲和倔强的女孩。
他倏然直起身，猛地转过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寒风。
帽檐下，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里面翻涌着冰冷的怒意和毫不掩饰的厌恶，直直地刺向王菲菲。
那目光太过凌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压迫感，让原本带着挑衅笑容的王菲菲心头猛地一悸，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几个离得近的旅客也感受到了这股突如其来的低气压，纷纷侧目。
姬子卿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冷刺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此刻轻佻的模样彻底钉穿。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旧情，只有纯粹的、冰冷的警告和厌弃。
时间仿佛静止了几秒。
最终，姬子卿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睥睨般的冰冷，最后看了王菲菲一眼，那眼神如同在看一件令人作呕的垃圾。
然后，他不再有丝毫停留，弯腰，坐进出租车后座，“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
隔绝了外面凛冽的寒风，也隔绝了王菲菲那张瞬间失去血色、写满惊愕和难堪的脸。
“去这里。”姬子卿用手机将酒店地址展示给司机，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场充满火药味的对峙从未发生。
“得嘞，您瞧好了。”司机显然也感受到了后座客人身上散发的低气压，连忙应声，发动了车子。
黑色的出租车汇入机场高速的车流，迅速驶离了这片喧嚣之地。
车窗外，京都的夜景流光溢彩，璀璨的霓虹在覆盖着积雪的街道上投下迷离的光影。
姬子卿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胸腔里翻涌的怒意和那声刺耳的“人夫啊！那我可更兴奋了！”驱散。
王菲菲…
京都的第一夜，就以这样一种荒诞而充满敌意的方式，拉开了序幕。
这趟了断之旅，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