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觉寺的雨水,似乎也淋湿了京城的天空。一连两日,天色都是阴沉沉的,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玄亲王府的书房,却比往日更加灯火通明,仿佛要驱散这弥漫全城的阴霾。夜玄端坐于主位,面前摆放的不再是寻常书卷,而是一张巨大的边境舆图,上面山川河流、关隘城池标注得极为详尽。
琉璃静立在一旁阴影处,如同融入背景的雕塑。她已将在皇觉寺的所见所闻,尤其是净尘对那句西域暗语的剧烈反应,详尽无误地汇报完毕。
此刻,书房内除了夜玄与琉璃,还有两人。
一人年约四十,面容清癯,三缕长须,眼神睿智而平和,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儒衫,正是夜玄最为倚重的幕僚之一,苏文衍。他擅长大势分析,精通政务经济,是夜玄在朝堂布局的智慧。
另一人则年轻些,三十上下,身形精悍,面容冷峻,腰间佩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弯刀,乃是夜玄麾下负责边境及外邦情报的统领,韩夜。他常年在北地活动,身上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风霜与煞气。
这四人,构成了夜玄核心决策圈的一角。
“皇觉寺一事,虽未能直接揪出国师,但斩其爪牙‘净尘’,废掉安国公这枚蠢棋,更让云崖子那老狐狸吃了个哑巴亏,可谓大获全胜。”苏文衍抚须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洞悉世事的通透,“经此一役,林清砚的地位算是暂时稳住了,他在士林和民间的声望不降反升,对我们后续推行新政,利大于弊。”
韩夜冷哼一声,声音如同金铁交击:“那净尘骨头倒硬,诏狱里用了三遍刑,只肯承认是受安国公指使,意图报复林清砚,对国师和‘幽阁’只字不提。”
夜玄指尖轻轻敲击着舆图上北戎的位置,淡淡道:“意料之中。‘幽阁’的杀手,若是轻易开口,反倒奇怪。他承认安国公,就够了。安国公府如今自身难保,攀咬出谁都不意外。这份供词,暂时压着,是插向国师心脏的一柄钝刀,何时使用,如何用力,需看时机。”
他目光转向琉璃:“你确认了净尘与西域的关联?”
“是,主子。”琉璃肯定地回答,“属下用预设暗语试探,他反应剧烈,虽未承认,但已可确定。”
“西域……”夜玄眼中寒光凝聚,“‘离魂散’出自西域,净尘与西域关联,国师举荐净尘……线索已经很清晰了。云崖子与西域的勾结,绝非一日之功。”
苏文衍沉吟道:“王爷,国师为何要如此深入地勾结西域?他位极人臣,陛下对他信任有加,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仅仅是为了对付王爷您吗?恐怕未必。”
韩夜接过话头,语气凝重:“苏先生所言极是。属下近日从北境传回的情报显示,北戎王庭近来也不太平。老北戎王病重,几位王子争夺汗位,其中以三王子兀术最为骁勇善战,也最为激进。而值得注意的是,这位兀术王子的母亲,据说就带有西域血统。并且,我们安插在北戎的探子回报,近半年,有疑似西域商会的人,频繁出入兀术的王府!”
此言一出,书房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几分。
夜玄敲击舆图的手指停了下来,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苏文衍和韩夜:“你们的意思是……国师云崖子,勾结的或许不仅仅是西域商会,而是通过西域这条线,与北戎内部某些势力,甚至可能就是与那位兀术王子,搭上了关系?”
苏文衍重重地点了点头:“王爷明鉴!这是目前最合理的推断!国师此人,野心勃勃,其所图,恐怕早已超脱朝堂权争。他追求的是‘以道驭国’,甚至可能想成为这江山社稷的‘无冕之皇’!在国内,他需要铲除王爷您这样的绊脚石;在国外,他则需要一个强大的外力作为支撑和筹码!北戎,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韩夜补充道:“若真如此,那许多事情就说得通了。为何国师一党近来在主和与主战之间态度暧昧?为何他们总是试图拖延边境军备?恐怕他们是在为北戎争取时间,或者是在等待某个内外夹击的时机!一旦兀术王子借助西域和国师的支持登上汗位,并与国师里应外合,我天朝边境,必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危局!”
一幅惊人的阴谋图卷,在几人抽丝剥茧的分析下,逐渐清晰地展现出来。
国师云崖子,其野心远超常人想象,他不仅仅是要权倾朝野,而是要颠覆皇权,以他的“道”来统治这个国家。为此,他不惜引狼入室,勾结北戎与西域势力!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噼啪作响的声音。这个推断太过惊人,却也逻辑严密,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夜玄缓缓站起身,走到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扫过北戎广袤的草原和天朝漫长的边境线。
“好一个云崖子……好一个‘以道驭国’!”他的声音冰冷,带着凛冽的杀意,“为了你一己私欲,竟敢勾结外敌,置边境百万军民于不顾,置江山社稷于危墙之下!”
他猛地转身,眼神已经恢复了绝对的冷静与决断:“既然他的布局已经延伸到了边境,那我们的战场,也不能再局限于这京城方寸之地了!”
“韩夜!”
“属下在!”
“立刻加派精锐人手,深入北戎,重点监视兀术王子及其与西域的往来。不惜一切代价,拿到他们与国师勾结的确凿证据!同时,启动我们在北戎王庭埋得最深的‘钉子’,必要时,可以给其他几位王子提供一些‘帮助’,绝不能让兀术顺利继位!”
“是!王爷!”韩夜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领命应下。这才是他擅长的战场。
“苏先生。”
“王爷请吩咐。”
“朝堂之上,由你主导,联合林清砚等清流官员,开始逐步提出加强边境防务、整饬军备的议案。不必过于激进,但要形成舆论,让陛下和朝臣们逐渐意识到边境的潜在威胁。同时,暗中搜集国师一党所有与边境军务、粮草调配相关的可疑举动。”
“文衍明白。”苏文衍躬身,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最后,夜玄的目光落在琉璃身上。
“琉璃。”
“主子。”琉璃上前一步。
“京城之内,‘幽阁’和西域商会的线索不能断。你配合墨羽,继续深挖。尤其是那个‘断眉’,皇觉寺失败,他绝不会甘心,必有后续动作。盯死他,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国师与北戎勾结的直接证据。”
“是!”琉璃简洁应道,眼神坚定。
夜玄重新坐回主位,目光扫过眼前三位得力干将,声音沉静而充满力量:“诸位,我们面对的,不再仅仅是一个权臣,而是一个企图祸乱江山、勾结外敌的国贼!此战,关乎国运,不容有失!”
“愿为王爷效死!”三人齐声应道,声音在书房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与决心。
战略方向已然明确,一张针对国师云崖子,覆盖朝堂、边境、京城暗战的大网,开始全面铺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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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更深,苏文衍和韩夜领命而去,各自开始紧张的部署。
书房内只剩下夜玄与琉璃。
夜玄揉了揉眉心,连续的高强度思虑,即便以他的精力,也感到一丝疲惫。
琉璃无声地上前,为他换上一杯热气腾腾的参茶。
夜玄接过,抿了一口,温热的感觉驱散了些许疲惫。他看向静静侍立一旁的琉璃,忽然开口,语气不像方才议事时那般冷硬:“皇觉寺那日,你可有受伤?”
琉璃微微一怔,随即垂下眼睑:“谢主子关心,属下无恙。”
夜玄看着她低垂的眉眼,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知道她定然是无恙的,若有伤,她绝不会隐瞒,但也不会主动提及。这就是琉璃。
“无恙便好。”夜玄放下茶盏,声音放缓了些,“接下来的事,会越来越凶险。北戎高手如云,西域诡术莫测,‘幽阁’更是阴魂不散。你要万事小心。”
“属下明白。”琉璃的心头,再次因为这句简单的关怀而泛起微澜。她顿了顿,补充道,“主子……亦请保重。”
夜玄看了她片刻,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去吧。让墨羽来见我。”
“是。”
琉璃躬身退出书房,轻轻带上了门。她知道,主子与墨羽,必然还有关于更深层行动的安排。
她站在廊下,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京城的夜色依旧沉寂,但她仿佛已经听到了北方草原上即将响起的马蹄声,以及更深处,那盘根错节的阴谋在黑暗中疯狂滋长的声音。
战斗,从未停止,只是转换了战场。
而她,将继续作为主子最锋利的刃,指向任何威胁到他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