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决断,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真正的考验,在遥远的伦敦拍卖场,在浩瀚的印度洋与南中国海的惊涛骇浪之中,也在无数双警惕甚至敌视的眼睛注视之下。
1951年1月的伦敦,阴冷潮湿,雾气弥漫。位于市中心的一座老牌拍卖行大厅内,却气氛热烈,人头攒动。来自世界各地的商人、掮客、投机者汇聚于此,目标直指英国政府抛出的这批“战后肥肉”。大厅里混杂着英语、法语、德语、日语和各种口音的交谈声,雪茄和咖啡的气味在空中交织。
霍东带着两名“助手”——实为我方精心选派的技术专家老吴(冶金方向)和一名精通英语、熟悉国际商务的干部老周,以“香港昌荣贸易公司”总经理及技术顾问的身份,低调地坐在中后排。他们穿着体面的西装,举止沉稳,与周遭那些高谈阔论的欧美商人相比,显得并不起眼。霍英东手中把玩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拍卖台和周围的竞拍者,耳朵却竖得笔直,不漏过拍卖师说的每一个单词。
拍卖按照设备类别分批进行。首先是一些通用机床和发电机组,竞争颇为激烈。霍英东按照事先商定的策略,对非核心、价格被抬得太高的设备,果断放弃,示人以“理性商人”的形象。他偶尔举牌,竞拍一些中等规模的机床,恰到好处地维持着存在感,也试探着拍卖的节奏和潜在对手。
真正的目标,隐藏在清单的后半部分。当拍卖师报出“Lot 87,美制辛辛那提公司,重型立式车床,工作台直径2.5米,附带全套附件,八成新,起拍价……”时,霍英东的眼神微微一凝。老吴在笔记本上快速划了个勾——这是加工大型炮管毛坯或重型机械部件不可或缺的关键设备。
竞拍开始,价格节节攀升。霍英东没有急于出手,他观察到主要竞争对手是两家欧洲机械公司和一名疑似日本商社的代表。当价格超过某个心理阈值,欧洲公司开始犹豫,日本代表却志在必得,频频加价。
“不能再等了。”老周在霍英东耳边低语,“日本人可能也急需这类设备,或者是想囤积居奇。”
霍东微微点头,在拍卖师第二次询问时,沉稳地举起号牌,报出了一个比当前价高出百分之十五的价格。这个跳跃幅度不小,引得全场侧目。日本代表明显愣了一下,与同伴低声商议后,咬牙跟了一手。霍英东面不改色,几乎在对方落牌的同时,再次举牌,又加价百分之十。他的姿态明确无误:志在必得,不惜代价。
这种强势压垮了日本代表的心理防线,他们最终放弃了。锤音落定,这台关键的立式车床,归“昌荣贸易公司”所有。霍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商人式的满意微笑,与老周低声交谈了几句,仿佛在计算利润。
接下来的竞拍中,霍东团队展现了高超的技巧和默契的配合。对于一些精密镗床、大型铣床,他们或果断出手,或以退为进,联合其他看似无意但实为掩护的“友好”买家(通过中间人事先有过默契)搅乱视线,最终以相对合理的价格,成功将清单上超过七成的主要目标设备收入囊中。其中包括数台加工炮管膛线所需的关键深孔钻镗床,以及用于制造高精度齿轮和光学部件的瑞士精密磨床。
医疗设备的拍卖相对顺利。野战手术台、高压消毒器、便携式x光机、成套的手术器械……这些拯救生命的前沿设备,在霍英东团队手中,一件件被拍下。他们给出的理由是“为香港及东南亚新兴医院和诊所采购”,倒也合情合理。
整个拍卖过程持续了三天。除了设备本身的竞逐,无形的审查也无处不在。拍卖行的工作人员、甚至有些举止可疑的“旁观者”,会不时过来与竞拍者搭讪,询问采购用途、公司背景、最终用户等。霍东和老周应对自如,一口流利的英语和精心准备的公司资料、商业计划书,加上霍英东本人在香港商界的些许名气(通过中间人适当传播),勉强通过了这些盘查。但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始终未曾消失。
当最后一件拍品落槌,霍英东团队带着厚厚一摞成交确认书离开拍卖行,走进伦敦冰冷的夜雾中时,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但心弦依然紧绷。真正的难关,才刚刚开始。
拍下的设备数量庞大,需要租用整艘货轮。通过香港的关系网络,霍英东联系上了一艘悬挂利比里亚方便旗、船龄较大的万吨级散货轮“海星号”。船长是个经验丰富的希腊人,只要运费给足,不太过问货物细节。这正符合要求。
设备在利物浦港装船。这是一个极其敏感和危险的环节。码头上,英国海关和运输部门的检查人员虎视眈眈。所有设备都被重新包装,铭牌被小心地处理或覆盖,文件上统一注明为“二手民用工业机械及医疗器材”,目的地是“香港,用于本地及转口贸易”。
我方潜伏在利物浦的同志(以码头工人、理货员等身份)提供了关键协助。他们利用工作之便,在检查人员巡查间隙,巧妙地将一些过于“扎眼”的设备部件(如带有明显军标痕迹的炮架铸造件、特殊的合金钢锭)混入其他普通机械中,或藏匿在集装箱的夹层、货物的空隙里。老吴等技术专家也以“发货方技术代表”身份在现场,用专业术语与检查人员周旋,解释某些设备的“民用”用途(例如,大型立式车床可用于加工水轮机主轴,深孔钻床可用于石油钻探设备维修等)。
或许是“昌荣公司”手续齐全,或许是霍东前期在拍卖场的“表演”起了作用,也或许是检查并未想象中的严密(毕竟英国政府急于处理这些剩余物资),装船过程有惊无险地完成了。当“海星号”沉重的起锚链哗啦啦收起,缓缓离开利物浦港灰蒙蒙的码头时,站在甲板上的霍英东和老周,望着渐行渐远的英伦海岸线,心中没有丝毫放松,反而更加沉重。这艘船上装载的,不是普通货物,而是可能改变一个国家工业命运、也可能引来灭顶之灾的“定时炸弹”。
“海星号”驶入波涛汹涌的大西洋,开始了漫长的归途。航线是预先精心规划的:先向南,经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地中海,过苏伊士运河入红海,再横渡印度洋,经马六甲海峡进入南中国海,最后抵达香港。这条航线相对传统,但沿途要经过多个西方势力控制或影响的海域和咽喉要道,风险重重。
船上的日子单调而紧张。霍东和老周住在船长室旁的客舱,深居简出。他们与几名扮作船员的我方保卫人员保持秘密联系,时刻警惕着任何异常。船上的大副和二副是希腊船长的人,但水手成分复杂,有菲律宾人、印度人,也有几个神色阴郁、来历不明的东欧人。谁也说不清这些人里面,有没有心怀叵测的眼线。
航行至印度洋中部时,第一次危机降临。一天深夜,狂风骤起,巨浪滔天。“海星号”像一片树叶在波峰浪谷间颠簸。固定设备的缆绳和支架在剧烈的摇晃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最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一个装有精密镗床核心部件的重型木箱,因为固定螺栓在长期腐蚀和颠簸中断裂,发生了移位,猛烈撞击到旁边的舱壁,箱体破裂!
值夜班的水手惊慌地报告。霍东和老周顶着狂风暴雨冲到货舱。看到破裂的木箱和里面裸露出来的、闪烁着冷冽金属光泽的精密导轨和主轴箱,两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如果设备核心受损,前功尽弃!
关键时刻,扮作机修工的我方保卫人员老陈(原兵工厂八级钳工)挺身而出。他带着两个可靠的水手,冒着货舱内货物可能进一步移位滚动的危险,用电筒照明,仔细检查了损坏情况。万幸,木箱外部破损严重,但内部有厚厚的减震材料和坚固的内框架,核心部件只有轻微磕碰和移位,未见结构性损伤。
“必须立刻重新固定!不然下一个浪头过来,可能就全毁了!”老陈吼道。
在狂风巨浪中,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霍英东、老周、老陈和几个水手,用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新的缆绳、钢板、木方、甚至自己的安全带——拼尽全力,重新加固了这个和周围几个可能松动的货箱。汗水、雨水、海水混杂在一起,每个人都筋疲力尽,直到风暴渐渐平息。
这次意外,让所有人更加清醒地认识到这次运输的脆弱性。接下来的航程中,他们加强了对货物固定的日常检查,霍英东也以货主关心货物安全为由,适当调整了航线,尽量避开风浪区。
当“海星号”终于穿越马六甲海峡,进入相对熟悉的南中国海水域时,紧张气氛非但没有缓解,反而达到了顶点。这里,靠近台湾海峡,国民党海军舰艇和特务船只活动频繁;香港水域本身也是各方势力交错,龙蛇混杂。
按照计划,“海星号”不能直接驶往香港维多利亚港的公共码头,那里耳目太多。霍英东通过秘密渠道,联系了其在香港新界沿海一处相对偏僻的私人小型货运码头(主要处理建材和杂货),安排“海星号”在夜间抵达,直接靠泊。
更大的麻烦在于海关和舆论。“昌荣公司”突然进口如此大批量的“二手工业设备”,必然会引起港英当局和各方关注。如何解释?如何通关?
霍东展示了他在香港地面无与伦比的运作能力。一方面,他利用多年积累的商界人脉和部分与港英当局中下层官员的“关系”,以“支持香港战后工业重建、发展本土机械制造业”为名,准备了大量文件,并预先“打点”了关键环节。另一方面,他故意释放出一些烟幕弹,比如放出风声,称这批设备有部分将转售给东南亚的华侨商人,还有部分将用于他自己正在筹划的某个“地产配套工厂”项目,真真假假,混淆视听。
同时,我方在港机构也全力配合,动用各种力量,在舆论上制造一些其他焦点,转移视线;并准备了应急方案,万一通关受阻,甚至有提前准备好驳船,在公海上偷偷接应、化整为零走私上岸的第二套方案。
或许是霍东的前期工作到位,或许是港英当局此时不愿为了一批“废旧机械”过于刁难本地有实力的华商(且这批货物理论上符合“民用”范畴),又或许是复杂的国际形势下他们也有所顾忌,“海星号”抵港后,经历了比平时更严格但尚属“常规”的查验后,竟然有惊无险地通关了!
设备被卸到那个偏僻码头,立即被转移至附近几个早已租下的、守卫严密的仓库中。在这里,真正的“化整为零”和“改头换面”开始了。根据国内指示和运输安全考虑,这批设备不能整体北运。技术专家们指挥工人,将大型设备尽可能拆卸成部件,去除所有可能引起怀疑的标识和痕迹,重新包装。医疗设备则分散装入不同的货箱,混杂在其他普通商品中。然后,通过霍英东控制的驳船、小型货轮,甚至伪装成渔船的船只,利用夜幕掩护,分批、多路、不定时地向内地转运。目的地主要是广东沿海几个我方控制的小渔港或秘密接货点。
这最后一段路程,堪称步步惊心。台湾国民党海军的巡逻艇、海匪的袭扰、海况的变化、内部的泄密风险……每一批货物出发,都让后方指挥的赵刚和李云龙揪心不已。他们每天守候在沈阳的指挥部里,等待着南方传来的、用暗语书写的电报。每一次“货物平安抵达”的消息,都让他们松一口气;每一次“遭遇盘查,已按预案处置”或“风浪延误”的消息,都让他们心跳加速。
1951年3月到5月间,如同蚂蚁搬家一般,拍卖所得设备的主体部分,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陆续抵达沈阳。当第一批拆卸的大型机床部件和珍贵的医疗设备,在严密保卫下运抵铁西区仓库,开箱检验时,李云龙、赵刚、韩工、林致远等所有知情人,都激动得难以自持。
那台辛辛那提立式车床的床身,虽然经过长途颠簸和拆卸,依然能感受到其铸铁的厚重与精密导轨的冰冷光滑;那几台瑞士精密磨床,光学系统完好,精度令人惊叹;野战x光机虽然旧了些,但功能基本完整;成套的手术器械在消毒液中闪烁着救死扶伤的寒光……
“宝贝!都是宝贝啊!”李云龙抚摸着机床导轨,手都有些颤抖,“他娘的,霍先生这回是立了大功了!这些东西,有钱都没地方买!”
赵刚同样心潮澎湃,但他更关注如何让这些“宝贝”尽快发挥作用。“立刻组织最精干的技术力量,成立设备安装调试突击队!韩工,你总负责!林工,你们也参加,特别是那些精密仪器和光学部分。要快,但更要稳,确保安装精度。厂房、基础、电力配套,老李,你马上协调解决!”
“放心!早就准备好了!”李云龙吼道,“最好的车间,最强的电工队,最好的混凝土基础,都候着呢!”
这些设备的到来,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注入了东北军工本就高速运转的躯体,使其爆发出了更强劲的动能。
在扩大常规武器生产方面:新到的大型立式车床、重型镗床、精密齿轮加工机床,立刻被投入到扩大“51式”机枪生产线和筹备中的新口径迫击炮关键部件加工中。过去因缺乏大型精密设备而无法自产或产量极低的零件,现在有了突破的可能。发电机组则被迅速安装,部分缓解了因扩产而日益紧张的厂区供电压力。
在关键领域攻关方面:那几台关键的深孔钻镗床和配套的精密镗床,被韩工如获至宝地接管。它们被立即用于新型火炮(如计划仿制的苏式76.2毫米加农炮)炮管毛坯的深孔加工和精镗,大大提高了加工效率和内膛质量,为火炮试制扫清了一大障碍。一些高精度磨床和测量仪器,则被用于改进枪管膛线加工和零件检测,提升了轻武器的整体精度和一致性。
在医疗和后勤保障方面:野战医院设备被迅速分发到东北军区后勤部门和主要野战医院,以及沈阳、鞍山等地的工人医院。x光机、高压消毒器、成套手术器械,极大地改善了我军的战场救护能力和重要工业区的医疗保障水平,挽救了无数战士和工人的生命,稳定了后方人心。
最令人惊喜的,是对林致远“防空火箭”项目的推动。一台可用于加工小型精密零件的中型数控仿形铣床(虽然老旧,但当时在国内罕见)和几套高精度的光学测量仪的到来,让林致远小组如虎添翼。他们可以用更精密的设备来加工火箭发动机的喷管、稳定翼的模具,以及那个简易陀螺稳定装置的核心部件。测量仪则让他们能更准确地分析试验火箭的飞行姿态和弹道数据。虽然距离实用化依然遥远,但研发的精度和可靠性,迈上了一个新的台阶。
此外,随设备附带的一些技术手册、操作说明书(虽然是英文的),也被翻译室紧急翻译出来,成为技术人员学习和掌握这些新设备、进而理解背后设计原理的宝贵资料。
站在堆满新到设备部件的仓库里,听着外面车间里因为新设备加入而更加有力、更加精密的轰鸣声,李云龙对赵刚感慨:“老赵,这一步棋,咱们走对了,也走险了。但值!太值了!这些东西,能顶多少个老师傅?能抢回多少时间?”
赵刚点点头,目光悠远:“是啊,这是用特殊的方式,抢来了发展的加速度。但也要清醒,这些终究是别人用过的、甚至淘汰的设备。我们可以借鉴,可以学习,可以在此基础上提高,但绝不能产生依赖,更不能停下自主创新的脚步。林致远他们的路,韩工他们消化吸收后改进的路,才是我们真正的未来。”
设备陆续安装调试,逐渐融入生产线和研发体系。沈阳的兵工厂,就像一匹得到了新鞍具和更好草料的战马,蓄积着更强大的力量,准备迎接那场已经无法避免的、即将在国门之外爆发的暴风骤雨。而这次跨越重洋的“采购”,不仅带回了有形的机器,更带回了一种在封锁中寻找出路、在绝境中创造可能的宝贵经验和坚定信念。这信念,将与炉火一同燃烧,与机器一同轰鸣,支撑着这片土地,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