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业一脚踏进主堂,靴底重重踩在青砖上,发出闷响。他目光扫过沈砚,又落在林阿禾怀里那本账册上,嘴角一扯,冷声道:“拿来。”
林阿禾双手递出账本,指尖绷得发白,但没抖。他知道这本账是他亲手改的,每一笔都对得上村民按手印的清单,不怕查。
赵承业接过账本,翻开封面,一眼就看到封底那行字——“据实录,无虚增”。他眉头一拧,手指用力划过那六个字,像是要把墨迹抠下来。
他一页页翻,每翻一页,眼神就沉一分。账目清清楚楚,秋收粟米三千斤,户均缴纳数量列得明白,仓储出入记录连日期都没差一天。更让他心头火起的是,连墨色都一致,没有涂改痕迹。
他猛地抬头,盯住林阿禾:“你以前不是这么规整的人。谁教你的?”
林阿禾站直了,声音不高但稳:“大人让我管账,我就得把事做明白。”
赵承业冷笑一声,继续往下翻。翻到赋税登记那一栏,他突然停住,指着数字问:“去年三千二百斤,今年倒少了两百?是不是瞒报了?”
沈砚这才开口:“山洪冲了两块坡田,三村补种晚了半个月,减产八十斤。工分册上有记录,周主簿备了备案文书。”
话音刚落,周墨一步上前,将一叠纸放在案上,最上面那页写着“灾损补种记录”,下面还附着村民签字画押的名单。
赵承业带来的随员低头看了一眼,小声嘀咕:“确实有备案……”
赵承业脸色一黑,啪地合上账本,砸在桌上:“三千斤就三千斤,用得着夹这么多破布?”
“不是破布。”沈砚站起来,走到案前,“是百姓交粮的凭据。少一个名字,就是少一份信任。”
赵承业盯着他,牙关咬紧。他原以为沈砚是个只会煮火锅、做点心的混子县令,账目上肯定漏洞百出。只要揪出一笔错账,就能当场治他个“欺瞒朝廷”的罪名。可现在呢?账本干净得像刚洗过的锅,连个黑点都没有。
他再翻一遍,从头到尾,连印章的位置都端正无比。林阿禾的私印盖在“监录”栏,红印清晰,没有歪斜。他甚至想挑个字迹潦草的地方,却发现连最小的一笔都规规矩矩。
他气得把账本摔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好啊,账是没问题。”他冷笑,“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收墨家匪徒?为什么私建栈道?为什么让医女开药铺不报备?这些事,哪一件合规矩?”
沈砚站着没动,语气平静:“楚墨带人修渠造犁,算不算匪?栈道报备文书在工部存档,有没有抄送您?惠民药铺每月向郡府送报表,您看过没有?”
一连三问,赵承业噎住了。
他当然没看。那些文书堆在案上,他随手一扔就忘了。可现在被当面点出来,脸面直接挂不住。
“你……你这是狡辩!”他拍案而起,“本官巡查各县,还没见过像你这样油盐不进的!”
沈砚笑了笑:“我不是油盐不进,我是经得起查。您要查政绩,我有产量;要查民生,我有药方;要查民心,昨夜驿馆外堆的芋艿,您总该看见了吧?”
赵承业脸色彻底变了。
他当然看见了。半夜里百姓一趟趟送来吃的,说什么“沈县令救过我家娃”“那年饿不死全靠他发粮”。他听着那些话,气得把徽墨酥全扫到了地上。可他又不敢让人清理——万一传出去,说他连百姓送礼都敢砸,岂不是坐实了贪官名声?
他坐回椅子,手紧紧抓住扶手,指节发白。
查账不行,挑刺也不行。沈砚这小子,居然把每一条路都堵死了。
他不信邪,又捡起地上的账本,重新翻开。这次他专挑细处看:某户多交五斤粟米有没有备注?某日药材采购价格是否合理?连厨房采买萝卜的钱都翻了出来。
可越查,心越凉。
萝卜三文一斤,当天市价就是三文;苏青芜采药那天,衙役轮班记录写得明明白白;就连沈砚让人做徽墨酥的松烟钱,都单独记了一笔,附着匠人签字。
滴水不漏。
他终于合上账本,扔在桌上,一句话不说。
堂内安静下来。阳光照进来,落在账本封面上,那行“据实录,无虚增”在光下格外清楚。
沈砚没再说话,只是转身走回自己的位置,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林阿禾站在原地,手心早就干了。他知道,这一关过去了。不是侥幸,是他自己改的账,自己扛下的选择,经住了考验。
周墨也没动,但袖子里的手轻轻松开了那份备案文书。他知道,今天这局,他们赢了。
赵承业坐在那里,像被抽了力气。他来新安,本想立威,结果威风没立成,反被一个县令、一个小吏、一个老秀才联手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他不甘心,可又找不到理由发作。
“账……是没大问题。”他终于挤出一句,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沈砚放下茶碗,看着他:“那就请郡守大人下一步指示。是要看梯田,还是药铺?或者,去栈道上走一圈?”
赵承业抬头瞪他,眼里全是怒火。
可他还得去。
因为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沈砚等他回答,没催,也没笑,就那么站着。
林阿禾也捧着账本,站得笔直。
周墨站在一旁,手里还捏着那叠文书。
赵承业缓缓站起身,脚步沉重地朝门外走去。
沈砚跟上。
一行人走出主堂,阳光刺眼。
赵承业抬手挡了一下,眯着眼往前走。
沈砚走在后面,忽然低声说了句:“下次来,可以带点袋子。百姓送的芋艿,别再扔了。”
赵承业脚步一顿,没回头,也没应声。
沈砚也没再说话。
林阿禾抱着账本,跟在最后。
周墨走在侧后,把文书塞进袖中。
一行人沿着石板路往南走,影子拉得很长。
县衙门口,几个衙役正在扫地。
其中一个抬头看了眼队伍,手里的扫帚停了一瞬。
然后继续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