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炀东境,泉捭郡,
城中的百姓俱是茫然,昨日还在因战争颠沛流离,今日便听闻新帝要登基,当真令人恍如隔世。
客栈里,少年脚踩高椅,对来人叉腰高喝:
“杜文卿,到处在打仗,你把你儿子扔城里就不管了!出了事,你就等着绝后吧!”
来人只是讪笑,也不反驳,走近将少年扶下后,方才施施然道:
“你是我杜文卿的儿子,这四海五湖的乱军没谁敢动你。”
“噫!”少年嗤之以鼻: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当了皇上嘞!”
“哈哈,”杜文卿将少年抱起:“皇帝之所以能当皇帝,是因为他遇见了贵人。”
“啊?”少年不解:
“不是因为皇帝英明神武吗?”
杜文卿摇了摇头:
“此事与你多说无益,这俩日你好好在这歇着。”
说着扭头看向城门的方向,心不在焉道:
“延州乃袁李治下,多不过三日,他们怕是就要来寻我了。”
少年听得纳闷,三日就要被寻见为何还要待上俩日?还有怕别人寻见作甚?以及少年最费解的:
“袁李是什么?”
“不该问地别问,”杜文卿瞅了少年一眼:
“俩日后的辰时,会有一人从西门进城,你要不择一切手段地追随他!”
少年正欲发问,杜文卿已是冷声打断:
“接下来,为父说得每一句你都要印在脑子里:
不要试图跟那人争辩任何事情;
不要在他面前扭捏作态;
不管他去哪、做什么,你都不要管,就跟着他就好了。
七日!七日里你就是当个王八也要给我憋住!
我不敢说这是多么滔天的富贵,但至少要比随着你爹流离失所要好得多。”
这是少年第一次见父亲对自己这般语气,自有记忆始,父亲好像从未对自己发过脾气,但这次,自己若真的做错了,怕是要承受难以想象的后果。
“我明白。”少年沉下脸来应允道,不过他还是有一事不解:
“那那人长什么样?”
杜文卿见少年收了性子,不免心中一暖:
“到时候你见了就知道了。”
“好了,我该走了,”抬头看了眼天色,璀璨的烈日阳光照得杜文卿一阵目眩:
“若是没有意外的话,年底我会来见你一面。”
没有意外…杜文卿心中失笑:以那人的道行怕是没有意外都不可能咯!
杜文卿正抬步要走,少年连忙笑道:
“爹呐!你就这么走了,不留点纹钱吗?”
“纹钱?”杜文卿思忖一息后,勃然而怒:
“你个臭小子!三千贯钱你花哪了?”
他这话刚问出口,少年已是一溜烟地跑掉了。
而杜文卿没有注意到的是,视线的末影,是一只漆黑的燕雀正落在少年肩上。
——
第二日,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原先打得天翻地覆的三大势力皆于大炀旧历三七九年的今日正式立国,国号:翌、晟、昱。
“很有意思不是吗?”杜文卿一手挽袖、一手提杯痛饮道:
“紫微居西南、勾陈落极北,帝裔复旧统,当今天下的局势当真是稳定得不得了!好手段!好手段!
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会比他们先来见我。”
对座那人闻言沉默了一息,方言道:
“因为我…算了。
至于立国一事,
天下太平,一向是仙师所倡导。而仙师今虽以远去,其志却不可短。
更何况,天下局势稳固,难道不好么?”
杜文卿放下酒杯抬眉看了他一眼:
“郁然,你知道我不是这意思。”
“呵,我知道你看不惯局势背后那些摆弄天下、搅动风云的大手,但如今诸元君远渡重天,这天下大势就该由诸公把控。
不然呢?”
杜文卿一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周郁然则是起身施施然道:
“自仙师传下仙道,这天下看重的就不再是所谓民心所向。
阶级这种东西,不过是从权贵布衣走向了仙道凡俗,这阶级跨得越大,其根便种得愈深,”说着走来拍了拍杜文卿的肩膀:
“你什么都改变不了,随我回去吧。我们心印老派七十二子已经少了四十六人,我不想再失了你。”
周郁然的苦口婆心只是令杜文卿更加意兴阑珊,对方已然被磨失棱角,不复当年模样,他摇了摇头拒绝了:
“等应元君回来,我会回去见他。
如今还是让我好好潇洒潇洒吧,毕竟元君在时,看我们还是挺严的。”
“也罢,”周郁然见他态度坚决,便从怀里掏出一幅锦帛,递给了他:
“听说你游历的这些年得了个孩子,这是黄庭道宫初建之时,我从陆言公那讨来的彩头,这些年来一直也没用得上,就留给孩子吧。
对了,那孩子跟着你这些年,修行的是哪一脉?”
“未曾修行,”杜文卿推辞道:
“不过,我刚给他安排好了道路,你的心意暂时是用不上了,收着吧。”
“哦?这可是陆言公所授,你当真不要?”
“陆言公…”杜文卿思索片刻,还是接了过来:
“他应该是用不上了,但我还用得上。”
“哈哈!”周郁然喜欢得就是他这脾气,连忙笑问:
“说说你给小侄子安排哪去了?”
“魏朝盈。”
“谁?”周郁然脸上的笑容刹时止住,有些不可置信:
“季元君自布法天下后便隐秘无踪,后魏朝盈等人因不满祁桓公创建无量道一事,亦是追逐元君踪迹远去,如今你是如何得知他的去向?
再说,我高天道一向与无量道不合,你当真放心得下?”
“切,”杜文卿嗤笑一声:
“刘乘公与祁桓公之间的矛盾,扯不到道统上来!
即便元君不在,也轮不到他们一手遮…”
“噫!”周郁然连忙打断道:
“慎言,慎言,刘乘公本就对你怨气颇深,其又手眼通天,不得不防!”
“无妨,”杜文卿掷杯起身傲然道:
“我正要与其做过一场!”
这下,周郁然被他震得说不出话来:怪不得!怪不得你会要我这存想法的秘笈,不想十数年不见,你竟走到了一步!
“可有把握?”周郁然一时间有些踌躇难安:亨公利子之间的天资差距虽不如距元君般有如天堑,但亦相距甚远。
当今诸公大多已修行至登天关前,只此一步便可成神作仙。
而自己与诸公虽皆处炼炁之期,但诸公道行之深,远非我等蹒跚迈入此境的修士能比。
更不说刘乘公把持着高天道宫的部分权柄,这数百年来不知收揽了多少奇珍异宝、仙品资粮。
周郁然不是不想杜文卿与他斗,是不敢让杜文卿去斗,他害怕失去这么一个朋友。
“很多事情不是有把握才能去做,”杜文卿目色深深:
“前些年我去了趟西南,见了见黄庭道的许多朋友。
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为战争煽风点火!
可又能怎么办呢?
厉往南因其厉元君族兄的身份,独揽黄庭道宫大权,整个大炀皇权的倾覆,皆由其主导。
这些年,大炀战乱不休,他百死难赎其罪。
可恨我连见都见不到他一面。
而刘乘晌与其沆瀣一气,亦是难辞其咎。
我此番作为,不求得胜,但求有声!
回去告诉刘乘响,半年后,我会上太凌山会一会他。”
周郁然闻言沉默了几息,又复从怀中掏出一册竹简,从其中抽出几支递给了文卿:
“上面记录着刘乘公这些年来与其他道统之间的交流记录。
我虽不知其性功方面的侧重如何,但这份记录应该能反应出刘乘公对不同流派的交流意向,希望能对你有帮助。”
“郁然你!”杜文卿一时语结。
“你知道我在道宫就是管理这个的,资料而已,丢了一份也没什么,收下吧。”
周郁然说完把剩下的竹简往他怀里一推,便垂丧着走了。
“祝你好运…”
当杜文卿回过神时,只余其背影,以及一句风吹淡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