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谷十年,雷声第一次让裴元朗感到了畏惧。
这不是天威,而是一种夹杂在轰鸣中的、无孔不入的死寂。
十年了,他在这片被世人遗忘的绝地,亲手凿刻了一千三百一十四块石碑,每一块都记述着他曾执掌律法时犯下的偏执与过错。
他以为这是自惩,是与过去的割裂。
电光撕裂夜幕,映亮了庭院。
裴元朗瞳孔骤缩。
那些被他视为罪证的石碑,其冰冷的缝隙间,竟不知何时钻出了一片片柔韧的金芽。
闪电的光芒下,那些金芽反射出刺眼的光,仿佛在嘲笑他这十年的徒劳。
“妖物!”他须发怒张,抄起角落里锈迹斑斑的铁锤,冲入雨中。
他像个疯子,一锤一锤地砸向那些新生的金芽。
金色的汁液四溅,但他砸碎一株,更多的石缝里便会冒出两株。
雨水混着泥浆和汗水,他砸得筋疲力尽,可那片金色却愈发蓬勃,仿佛汲取着雷电与他的怒火为养分。
第七夜,他彻底脱力了,瘫倒在一块刻着“错杀归梦石守护者云崖子”的石碑旁,倚着冰冷的碑身沉沉睡去。
梦里,没有电闪雷鸣,只有一声悠长而熟悉的呼噜。
那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他紧绷了十年的心神瞬间松懈下来。
他猛然惊醒,雨已经停了,月光皎洁。
他环顾四周,浑身血液瞬间凝固。
那一千多块被他砸得七零八落的石碑,竟不知被何种力量挪动,自行排列成了一张巨大无比的床榻轮廓。
而在“床头”的位置,一朵饱满的九瓣金花正迎着月华,轻轻摇曳。
他怔怔地站了许久,仿佛一尊雕像。
最终,他弯下腰,用双手在湿润的泥土里刨开一个深坑,将那柄陪伴了他十年的铁锤,郑重地埋了进去。
“赢不了天道……倒被一个懒鬼治服了。”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荒谷的微风里。
与此同时,中州,十二州守梦大会正陷入前所未有的骚乱。
新任风雷谷总管,也是轮值守梦协调使的莫归尘,刚刚提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议案:即日起,废除所有世袭罔替的“守梦使”官职,改为“轮休制”。
天下万民,皆有守梦之责,亦有安眠之权。
“荒唐!守梦之责,需天赋与传承,岂是凡夫俗子可以轮替的?”一位须发皆白的老牌守梦使拍案而起。
“莫总管,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群梦网络一旦失控,你担得起责任吗?”
议论声、斥责声此起彼伏。
莫归尘面色平静,并不辩驳。
就在此时,会场大门被推开,西疆来的小石抱着一盆灿烂的金花,默默地走到会场中央,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
他一言不发,但那朵金花散发出的安宁气息,却让喧嚣的会场诡异地安静下来。
当夜,与会的三百六十名新旧守梦使,无论身在何处,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里,他们看到了那个传说中的歇真人。
他懒洋洋地躺在一张仿佛由云朵织成的无边大床上,随手抓起一把破旧的布鞋,漫不经心地朝床下撒去。
那些布鞋一落地,便化作一个个形态各异的人形,随即二话不说,全都就地躺倒,鼾声四起。
众人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
他们面面相觑,眼中的惊疑、愤怒与不甘,都已化为一片深沉的默然。
第二日,议案全票通过。
数日后,天下各州郡的官署府衙门前,都出现了一道奇特的风景:一张朴素的矮床被安置在最显眼的位置,床上放着一双干净的旧布鞋。
往来百姓若觉疲惫,便会走上前,脱下自己的鞋,在那床上躺卧片刻。
他们称之为“还劲”——把一身的疲乏还给天地,再借一份安稳的劲头回来。
北陵深处,万载冰封的古坛前,石傀子将手掌按在了坛心。
随着一声悠远的嗡鸣,古坛上最后一道封印解开,一行远古箴言缓缓浮现:“梦不可控,故可持;人不愿醒,方能久。”
它缓缓转向随行而来的莫归尘,那张万年不变的石质面容上,竟第一次裂开缝隙,勾勒出类似五官的轮廓。
“你们以为他在睡?不,他是成了‘眠’本身。”
话音落,石傀子的庞大身躯自脚下开始,寸寸崩解,化作最细腻的沙尘,无声地汇入脚下沉睡的地脉。
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
就在那一瞬间,遍布九州的金花,无论野生还是家养,同时怒放到了极致。
每一片花瓣的背面,都奇迹般地显现出同一行淡金小字:“我从未工作,故从未下班。”
西疆村,小石望着旧屋顶上那朵光芒内敛的九瓣金花,它即将彻底凋零。
他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力量的交接与扩散。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惊慌,而是平静地爬上屋顶,小心翼翼地采下最后一片尚有余温的花瓣。
他将花瓣封入一个粗陶罐,带到村里新建的小学堂,郑重地埋在了门槛之下。
当晚,学堂里所有孩童都做了一个有趣的梦。
梦里,一个穿着旧袍子的懒散先生教他们,上课犯困时,如何用手肘撑着脑袋,装作思考的样子偷偷打盹。
他还偷偷往老夫子茶杯里放了几片助眠的香叶。
孩子们醒来后,竟不约而同地忘掉了旧的童谣,开始传唱一首新的歌谣:“作业写不完,梦里接着赶;神仙都赖床,我为啥要慌?”
无人察觉,学堂的梁柱之间,一缕比发丝还细的金色藤蔓,正悄然攀援而上。
不知是哪一夜,西疆村草棚屋顶上那朵金花的残骸,终于彻底闭合,化作一颗晶莹剔透的种子,随风滚落,悄无声息地没入了屋后的地下暗河。
而在那万千生灵构筑的群梦最深处,那个沉睡的身影似乎有所感应,缓缓翻了个身,枕着自己的手臂,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呢喃道:“……下次打卡,等他们都不盼着那天吧。”
话音刚落,天地间一切声响,无论是风声、水声还是心跳声,都仿佛被温柔地按下了暂停键。
现实世界里,所有正在安睡的人,无论身处何方,几乎都在同一时刻,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他们仿佛听见了什么,又仿佛,只是做了一个从未有过的、无比踏实的梦。
第二天清晨,人们发现——床底下的灰尘里,不知何时,已悄然开出了一朵小小的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