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过后的第三日,西疆村的天空澄澈如洗。
小石赤着脚,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泥地上,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座被雷劈过的旧屋。
他原以为那朵在雷光中绽放的孤零零的小金花会就此枯萎,可凑近一看,心头却是一震。
那朵金花非但没有凋零,反而像是被天雷淬炼过一般,花盘中央竟生出了九瓣全新的花蕊。
每一瓣都剔透如琉璃,迎着晨光,隐约映照出不同的人脸——有村口晒谷时打盹的老农,有织机旁伏案假寐的织娘,甚至还有私塾里摇头晃脑却睡着了的学童。
那些面容安详而满足,仿佛将世间最甜美的梦境都凝聚在了这小小的花瓣之上。
小石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敬畏,他不敢伸手触碰,只学着村里老人的样子,每日清晨用最新鲜的露水,轻轻润湿花朵的根部。
当晚,他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很快便沉入了梦乡。
这一次,梦里没有林歇叔叔,也没有那片无边无际的金色花海。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温暖的寂静中,紧接着,九道模糊不清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齐声在他耳边低语:“我们替你听一会儿。”
那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疲惫感,仿佛是刚刚完成了一天辛劳后,心满意足的喟叹。
小石猛地惊醒,天还未亮,窗外只有几颗残星。
他下意识地摸向枕边,指尖却触到了一片干枯而温热的东西。
他借着微弱的星光一看,竟是一片金黄色的花瓣,正是那九瓣新蕊中的一瓣。
花瓣已经失去了所有水分,却轻得像一片羽毛,上面用一种比发丝还细的金色纹路,浮现出一行小字:“不是你在守梦,是你教会了梦自己呼吸。”
与此同时,青羽童子正率领着梦羽小队,巡视至以丝绸和舟楫闻名的东陵十二坞。
他眉头紧锁,因为这里的景象比南方九镇更加离奇。
十二坞内,所有守梦炉的火焰竟已接连熄灭了七八日,可当地的梦境网络非但没有崩溃,反而稳定得不可思议,百姓之中无一人被噩梦缠身。
这完全颠覆了梦羽队传承千年的守梦准则。
青羽童子心怀巨大的疑惑,收敛气息,悄然潜入了东陵十二坞的群梦底层。
眼前的景象让他彻底呆住了。
没有缓冲区,没有无意义之梦,更没有手持法器的守梦执事。
他看到的,是无数普通人自发组成的一个个巨大的“卧阵”。
成百上千的百姓,在各自的梦境中,竟不约而同地选择仰卧成圈,头与脚遥遥相对,他们的呼吸频率在一种奇妙的共鸣中趋于同步,一起一伏间,形成了一道柔韧而又坚不可摧的天然梦障。
任何狂躁、扭曲的负面梦灵一旦靠近,便会被这股平和的呼吸之潮温柔地消解、抚平,化作最纯粹的安眠气息。
在一个卧阵的中心,一位现实中双目失明的盲眼老妪,正用她那独特的梦中视角“看”着这一切。
她似乎察觉到了青羽童子的到来,并未惊慌,只是在阵心喃喃自语,像是在对他,又像是在对整个梦境诉说:“歇真人没教我们怎么打怪,他只教了我们怎么睡得踏实。怪怕的不是刀剑,怕的是你睡得比它还香。”
青羽童子心头剧震,如遭雷击。
他明白了,真正的防御,早已从需要英雄挺身而出的“外御”,悄然转变成了根植于每个人内心的“内稳”。
他对着那老妪的方向深深一揖,随后悄然退出梦境。
“传我指令,”他对着身后的队员们,声音前所未有的平静,“即日起,梦羽队所有巡查任务,改为‘旁观’。我们只需记录,无需干涉。防御的时代已经过去,共生的时代正在到来。”
几乎在青羽童子下达新指令的同一时间,中州守梦总司内,莫归尘接到了一封来自南荒三十六寨的八百里加急血书。
信中言辞恳切,充满了绝望。
南荒因百年不遇的大旱,土地龟裂,人心惶惶,对未来的恐惧让三十六寨的族人集体拒绝入睡,他们害怕在梦中看到更加绝望的景象。
连续数日的失眠,已导致当地的群梦节点布满裂纹,濒临崩塌。
莫归尘心急如焚,当即就要点齐人马,亲赴南荒调解。
他刚走出总司大门,却被一个身影拦在了山道上。
来人是云崖子,那位早已隐退、不问世事的归梦石守护者。
“不必去。”老人面色平静,寡言如古井。
“前辈!再不去,三十六寨的梦网就要彻底碎了!”莫归尘急道。
云崖子不为所动,只是缓缓从宽大的袖中摸出一物。
那是一枚归梦石,但与莫归尘见过的任何一枚都不同,它上面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他们不信制度,但信‘懒劲’。”云崖子说着,走到山道旁的溪流边,随手将那枚裂开的归梦石投入了水中。
石头入水无声,那清澈的溪流却瞬间泛起一层淡淡的金光,顺着水流,浩浩荡荡地向着南方奔涌而去。
莫归尘不解其意,却又不敢违逆,只能按捺住性子,留在中州等待。
七日后,捷报自南荒传来。
那道泛着金光的水流汇入南荒祖河后,三十六寨中所有不满七岁的孩童,竟在同一天傍晚,不约而同地哼唱起了一首闻所未闻的童谣。
寨中焦躁的大人们听着那稚嫩的歌声,竟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困意。
“太阳高高挂,我偏要趴下;世界转得快,我要慢开花。”
歌声中,全族陷入了久违的深度安眠。
一夜之间,濒临崩塌的梦网竟奇迹般地自我修复,甚至比以往更加坚韧。
这个夜晚,小石又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林歇叔叔就站在村西头那片金黄的麦田尽头,背对着他,轻轻挥了挥手,像是要出远门。
“叔叔!”小石心中一急,拔腿就追。
可刚跑出几步,脚下突然一空,整个人便坠入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梦境之海。
海面上,漂浮着万万千千张熟睡的脸,每一张脸都随着海波轻轻起伏,如同在安然呼吸。
他看到了石三爷,看到了东陵的盲眼老妪,看到了南荒酣睡的孩童……
忽然,所有脸庞同时睁开了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他。
那目光没有审视,没有期许,只有一种纯粹的、托付般的注视。
小石惊得倒吸一口凉气,瞬间从梦中醒来,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他推开窗,望向旧屋顶上那朵九瓣金花,只见那九片花瓣正在月光下剧烈地摇曳,花瓣上的面孔一一闭上了眼睛,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漫长而又庄严的交接仪式。
他双膝一软,跪坐在窗前,终于彻底明白了。
林歇叔叔不是要他继承某种毁天灭地的力量,而是在告诉他,他将是“下一个被梦境托付的人”。
守护者真正的使命,是教会更多的人成为守护者,直到不再需要守护者为止。
千里之外,宗门秘境的最深处,那块附着着墨老鬼残念的碎石突然毫无征兆地自行漂浮起来,缓缓沉入了归梦潭的潭底。
潭水剧烈翻涌,一圈圈金色的涟漪扩散开来,水底的淤泥之上,显现出一段早已被遗忘的远古铭文:“当守梦者不再被需要,便是守梦真正开始。”
与此同时,在那无人知晓的群梦核心,那个蜷缩沉睡的身影似乎被这股庞大的意识流交接所触动,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喉间发出一声绵长而又满足的呼噜。
这一声呼噜并未传入现实世界,却像一道无形的指令,让西疆村那朵九瓣金花同时微微一颤。
其中一片花瓣悄然脱落,化作一道流光,乘着夜风,向着遥远的北方飘去。
那里,有一座被世人遗忘的无名山村,一个五岁的女童正紧紧抱着一个破旧的枕头,在梦中呢喃:“再睡五分钟……”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小小的额间,闪过了一点微不可察的金芒。
那片承载着“安眠频率”的花瓣继续向北,越过生机勃勃的村庄,越过灯火安宁的城镇。
风带着它的暖意,但暖意终究是有限的。
当它抵达北境的边缘,风势渐弱,前方的天地只剩下一片无尽的苍白与严寒。
那里的空气里,没有梦的芬芳,只有深入骨髓的孤寂与死气,仿佛是一片连梦境都无法抵达、彻底被遗忘的绝寒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