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过荒原,带来刺骨的寒意与隐约可闻的诵经声。
苏清微站在钦天监的高台上,脸色比霜雪更冷。
她身前的星盘仍在微微颤动,似乎因夜空中那尊庞大到不合常理的虚影而感到不安。
那虚影与林歇有七分相似,盘坐云端,双目低垂,口中吐出的法音庄严而沉重:“吾将再启天眠,尔等需日夜守灯,不可懈怠。”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不可抗拒的魔力,穿透了北境三州的每一个角落。
很快,消息如野火般传开。
那些曾见证过林歇“神迹”的信徒,或是被他从梦魇中拯救过的人们,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纷纷放下手中的一切,朝着归梦台的遗址涌去。
短短半日,废墟之上便聚集了万余人。
他们点燃油灯与火把,汇成一条蜿蜒曲折的“守灯长河”,彻夜不眠,神情狂热而虔诚,生怕错过任何一丝可能降下的“神谕”。
“疯了,全都疯了。”裴元朗匆匆赶来,语气中是掩不住的焦急与愤怒,“清微,这绝不正常!林歇从不是这样故弄玄虚的人。这一定是某个敌对势力在伪造神迹,意图搅乱北境民心!”
苏清微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片异象:“我更担心的,不是伪造。”她声音低沉,“我怕的,是民众再一次陷入那种集体性的自我压迫。他们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一个虚无缥缈的‘神’,用燃烧自己的方式去祈求庇护。这比任何敌人都要可怕。”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西疆驿站柴房里,真正的林歇正蜷缩在干草堆上,被风中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吵得直皱眉头。
他身上的伤还未痊愈,每一次呼吸都牵动着刺痛。
身边的小黄不安地用脑袋蹭着他的手臂,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这只通人性的异兽能感知到常人无法察觉的东西——夜空中的虚影并非普通的幻术,它没有施术者的恶意,却像一个巨大的漩涡,由成千上万人的执念与信仰凝聚而成。
一个纯粹的“愿念投影”。
它虽然无害,却在无意识地吸食着那些守灯者的神识与精气,以此来维持自身的存在。
林歇疲惫地叹了口气,伸手揉了揉小黄的脑袋。
“他们想学我扛事……”他轻声自语,声音里满是无奈,“可我从来没教过他们熬夜啊。”
第二日黄昏,当归梦台废墟上的灯火再次亮起时,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拨开人群,走到了最前方。
正是长途跋涉而来的林歇。
他满身风尘,脸色苍白,看上去没有半分“神明”的威严,倒像个随时会倒下的病患。
他没有驱散人群,也没有厉声斥责,只是默默从废墟里拖来一张破了一角的石椅,在所有灼热目光的注视下,坦然坐下。
“你们说我是神?”他清亮而沙哑的声音盖过了风声和诵经声,传遍全场,“行,今晚我跟你们一起守。谁先睡着,就算谁输。”
人群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一阵哗然。
有人不敢置信,有人面露困惑,但更多的人,尤其是那些曾亲眼见过他伟力的人,瞬间热泪盈眶。
他们以为,这是神明对信徒最深沉的回应,他要亲自显圣,与他们一同坚持到底。
一时间,众人情绪更高涨了,纷纷挺直了腰板,目光灼灼地盯着林歇,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灵魂里。
谁知,林歇坐下后没多久,便真的开始脑袋一点、一点,像是寻常人家里熬不住夜的农夫。
很快,轻微的鼾声竟从他那里悠悠传来。
这一下,全场都有些绷不住了,许多人面面相觑,想笑又不敢笑,憋得满脸通红。
那庄严肃穆的气氛,顿时被这不合时宜的鼾声搅得七零八落。
然而,当子时的钟声在遥远的城中敲响,异变陡生。
所有虔诚守灯的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在同一瞬间感到脑海中一阵剧痛,仿佛有利刃在识海中翻搅。
紧接着,无数幻象如决堤的洪水般涌入他们的意识。
那是被遗忘的童年恐惧,是修行途中走火入魔的失败,是亲人离世时撕心裂肺的悲恸,是生命中所有不甘、悔恨与痛苦的集合……每个人都如坠冰窟,抱着头发出痛苦的呻吟,手中的灯火随之摇曳,几近熄灭。
唯有那个坐在最前方的身影,依旧“沉睡”如常。
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他紧皱的眉心,额角两侧,正有丝丝缕缕的血丝,如赤色的蛛网般缓缓渗出。
他早已在入睡的瞬间,悄然开启了“眠劫渡心”最后的残余之力。
这一次,他不是为一人渡劫,而是将这上万信徒心中积压的焦虑、创伤与心魔,如涓涓细流般,悄无声息地尽数纳入自己的识海,以一人之身,代万民承受。
混在人群中的裴元朗最先察觉不对。
他功力深厚,心智坚定,虽也受到冲击,却勉强能维持清醒。
他看到林歇脸上不正常的潮红与痛苦,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惊呼一声便要冲上前去唤醒他。
可他刚靠近三尺之内,就被一股看似温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轻轻推开。
“别碰他!”人群后方,石心儿不知何时也赶到了。
她双膝跪地,手掌抚摸着冰冷的地面,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愿碑的残片在发烫……它们在哭。”
这场无声的渡劫一直持续到黎明将至,天边泛起第一缕鱼肚白。
林歇猛然睁开双眼,那双本该清澈的眸子此刻布满血丝,深不见底。
他身体剧烈一颤,“噗”地吐出一大口漆黑如墨的淤血。
黑血落在干燥的土地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
他抬起头,环视着满地因精神透支而昏倒的守灯者,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疲惫的讥笑。
“看见没?”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这就是你们想当‘我’的代价——不是荣耀,是把别人的梦魇,都他妈一口一口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说完,他踉跄着起身,连站稳都有些困难。
小黄立刻从阴影里窜出,用身体顶住他的腿。
林歇拖着沉重如铅的步伐,拽着同样疲惫的小黄,头也不回地走向远处那片在晨曦中泛着金光的麦田深处。
他的背影,在初升的朝阳下拉得极长,充满了孤寂与决绝。
当天午后,昏迷的守灯者们陆续醒来。
他们惊奇地发现,自己仿佛大病初愈,身体轻盈,神清气爽,那些困扰了自己多年的心结与创伤,竟在一夜之间悄然化解,心境从未如此澄澈平和。
可当他们想起昨夜的经历,再看向那个空无一人的石椅时,脸上只有无尽的羞愧与后怕。
再无人提“神迹”二字。
苏清微随即下令,拆除了所有临时搭建的祭坛。
但在归梦台的中央,她命人立起了一块巨大的无字石碑。
石碑正面光滑如镜,映照着苍穹与人心。
而在那无人轻易得见的背面,只深刻着林歇昨夜那句振聋发聩的反问:“你说我是神?那你试试扛一夜?”
当天晚上,持续了数日的阴霾一扫而空,万里晴空,星河璀璨。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一切已经结束时,天穹之上的星轨,第四次停顿了。
这一次的停顿比前三次加起来的时间都要久,仿佛整个宇宙都在经历一次漫长而艰难的喘息。
而在北境一个无人知晓的隐秘山谷中,忘忧婆婆坐在那架吱呀作响的织机前,轻轻剪断了最后一根梦丝。
她将那匹织了一生的、仿佛蕴含了无数悲欢离合的梦丝布整齐叠好,放在一边。
然后,她颤巍巍地拿起身边那枚锈迹斑斑的铜铃,用尽最后的力气,摇响了它。
清脆的铃声在山谷中回荡,却未传出谷外分毫。
铃声未落,忘忧婆婆的身影便如青烟般开始消散,从脚到头,化作点点微光,融入了风中。
唯有一句轻柔如叹息的低语,在天地间飘散开来。
“孩子,人间……交给你了。”
麦田的金浪一波波涌过,仿佛永无止境的海洋。
那道踉跄的身影终于走到了麦田深处,远离了所有人的视线。
风中传来麦穗的清香,也带来了他再也压抑不住的粗重喘息。
他脚下一个趔趄,身体晃了晃,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那无边无际的金色麦浪,最终汇成了一个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