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终究是没能撑过下一个瞬间,随着一声清脆的琉璃碎裂声,那盏象征着安宁的灯笼被狂风撕下,摔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彻底熄灭。
黑暗与暴雨,顷刻间吞没了玄霄山门前最后一点暖光。
也就在这时,一声惊雷炸响,照亮了一个踉跄的身影。
那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仿佛从千百年前的风雨中走来,每一步都踩得山石震颤。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卷什么东西,即便浑身湿透,也用胸膛的温度护着那物件。
“林歇!玄霄山的林歇何在!”
沙哑的吼声穿透雨幕,带着一股子酒气和不顾一切的癫狂。
守山弟子刚要上前呵斥,那人已一脚踹开虚掩的殿门,轰然闯入。
他像一头困兽,环视着殿内静谧的烛火与香炉,最后目光锁定在主位上那个刚刚放下茶杯的年轻男子身上。
那人正是林歇。
“找到了!”醉道人将怀中半卷湿透的竹简猛地拍在案上,水花四溅。
他哈哈大笑,笑声里却满是悲凉与疯意,“我找了三十年,终于找到了!当年是谁把‘拼命’这两个字,生生刻进天道里的证据!”
苏清微与莫归尘闻声而至,见状皆是面色一凛,以为是来寻仇的。
林歇却只是抬了抬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他的目光落在竹简上,那竹简古朴至极,材质非金非木,即便被雨水浸泡,字迹依旧清晰,每一个刻痕都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随着竹简缓缓展开,一股苍茫古老的气息扑面而来,殿内的烛火都为之黯淡。
上面记录的,竟是一场上古议会的谈话。
——百位曾开创时代的大能齐聚云端,神情肃穆。
为首的一位白发神君沉声开口,其声如洪钟,响彻云霄:“凡修行者,无论人、妖、仙、魔,必须争竞不休,以登大道。若有懈怠者,其灵气自当退散,修为不进反退。”
底下众说纷纭,终有一人问出关键:“此举……为何?”
那神君沉默良久,终于道出了那个被尘封万古的理由:“我等推演天机,见未来一隅……凡人若无生存之忧,安于享乐,便会开启民智,思索天地本源。到那时,他们会发现,所谓神明,不过是先行一步的强大生灵。一旦敬畏之心消失,香火断绝,我等维系不朽的根基,亦将动摇。”
一片死寂。
最终,决议通过,这道“必须争竞”的铁律,被他们以无上伟力,烙印进了此方世界的天道法则之中。
竹简尽头,是百位大能的联名印记,每一个名字都曾在历史上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殿内针落可闻,只有醉道人粗重的喘息声。
他死死盯着林歇,像是在等待一个审判。
“哈。”良久,林歇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打破了沉寂。
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眼神里的嘲弄仿佛能穿透万古,直视那云端之上的百位神明,“所以,‘不努力就该死’的根源,到头来,只是怕没人给他们烧几炷香?”
那醉道人闻言一愣,随即放声大哭,哭声比外面的风雨还要凄厉。
林歇没有理会他,而是转向面色同样凝重的苏清微与莫归尘,声音平静却坚定:“传我令,召集所有守梦巡吏。”
“你要做什么?”苏清微心头一紧。
“我要办一场‘清明梦祭’。”林歇的指节在桌案上轻轻敲击,仿佛在叩问这个世界的根本,“择七日之后,在全境之内,同步开启一场前所未有的共梦仪式。我要邀请所有被这道‘天道’压得喘不过气的、所有背负着‘奋斗创伤’的人,进入我的梦网,去直面他们心中最深的遗憾。”
“这太冒险了!”苏清微立刻反对,“搅动万人心神,稍有不慎,便是滔天业火!你会被愿力反噬的!”
林歇却摊开手,掌心向上,仿佛托着无数看不见的沉重灵魂。
“清微,你错了。”他轻声说,“他们不是需要我来拯救。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地方,一个能让‘失败’也被允许存在的地方。”
当晚,玄霄山灯火通明。
林歇独自一人立于梦境的核心——那片广袤无垠的虚无之境。
他以意念为笔,神识为墨,开始重新绘制梦境的版图。
一片金色的麦田在他脚下延展开来,他将其命名为“安魂麦田”。
随后,他又在麦田中央,引来一条潺潺的溪流。
这条河没有源头,也没有尽头,只是静静地流淌。
林歇为它取了一个名字:“不必原谅”。
就在这时,蜷缩在他肩头假寐的小黄猫突然一激灵,全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声。
它金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无数细碎的光点,焦躁地用爪子扒拉着林歇的衣领。
“嗯?”林歇神色微动,闭上眼,将神识沉入梦网的边缘。
他“看”到了,在数个凡尘的城镇村落中,有数百名从未接触过梦引符的普通人,竟在睡梦中自发地进入了浅层梦境。
他们的梦呓汇成一股微弱却执拗的合唱:“让我歇会儿吧……求求了……我真的跑不动了……”
愿力,已经突破了符箓的限制,开始像空气一样,无声无息地渗透进这个疲惫的世界。
林歇心中了然。
他没有强行干预,而是顺着这股自发的愿力,轻轻地在梦网中洒下了一粒“种子梦”。
梦境里,一名在田埂上劳作了一天的老农,精疲力竭地躺倒在地,望着漫天绚烂的晚霞。
他的小儿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满脸兴奋地喊道:“爹!隔壁王叔家的孩子考上仙班了!他说以后要做人上人!”
所有人都以为老农会斥责儿子不争气,或是流露出羡慕的神色。
然而,老人只是笑着伸出粗糙的大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眼中满是化不开的温柔:“是吗?那很好啊。那你去吧,爹不拦你。爹就在这儿,替你看着太阳下山。”
这个梦,如同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在无数个疲惫的心湖里,漾开了一圈名为“可以”的涟漪。
七日后的夜晚,清明梦祭如期而至。
三千六百名守梦巡吏,在九州各地的节点,同步点燃了特制的“息心灯”。
那灯火并非明黄,而是柔和的月白色,光芒升腾而起,在夜空中连成一片巨大的脉络,竟隐隐勾勒出一座倒悬于苍穹之上的宏伟庙宇轮廓。
随着苏清微一声令下,万名自愿参与的修行者与凡人,在灯火的指引下,沉沉入睡。
梦境之中,没有天堂,也没有地狱。
有人在一片熟悉的庭院里,再次见到了早已逝去的亲人。
他跪在母亲面前,泣不成声,诉说着自己修为停滞,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那位慈祥的母亲却只是摇着头,为他擦去眼泪:“傻孩子,娘不怪你没能成仙,娘只怪你……这么多年,从来不肯让自己睡个好觉。”
有人则回到了少年时代,目睹着那个瘦弱的自己,因背不出一篇心法而被师长用戒尺鞭策至昏厥。
这一次,他没有旁观,而是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了那个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小孩,一遍遍地在他耳边说:“别怕,不是你的错。”
苏清微的声音,化作最温柔的风,吹拂在每一位入梦者的耳畔:“今晚,没有考核,没有排名,没有胜负。你只需记得一件事——你还活着,这就足够了。”
黎明时分,仪式结束。
九成以上的参与者安然醒来,他们脸上的神情,是一种久违的、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的松弛。
但仍有百余人,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之中,无法唤醒。
莫归尘上前探查,发现他们每个人的后脑处,都浮现出一缕极细的金丝,正缓缓缠绕成一个复杂的结。
那金丝,正是天道法则的显化。
“他们被法则锁住了!”莫归尘急道,“我来施法斩断它!”
“不必。”林歇却伸手拦住了他。
他看着那些沉睡者安详的面容,轻声说,“让他们多睡一会儿吧。有些人,已经奔跑了太久太久,久到连如何停下来,都需要重新适应。”
当夜,万籁俱寂。
小黄猫重新蜷缩回林歇的肩头,它舔了舔爪子,忽然张开嘴,吐出了一句晦涩难懂的古老语言:“第七人,梦心说……它梦见了春天。”
林歇的眉梢微微一挑,尚未深思其意。
也就在千里之外,一座早已荒废了百年的书院遗址中,晨雾弥漫。
一道虚幻的身影在断壁残垣间缓缓凝聚成形——那是一位白须飘飘的老夫子,正是当年一手写下“勤修榜”,逼得无数弟子头悬梁锥刺股的严师。
他望着东方天际缓缓升起的朝阳,金色的光辉穿透晨雾,洒在他虚幻的袍袖上。
他呆立了许久,仿佛一个解开了毕生难题的学子,喃喃自语:“原来……读书,也可以只是为了快乐。”
世界似乎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但旧的秩序并未就此消亡,新的风暴已在酝酿。
玄霄山上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愈发刺骨的寒意。
一片冰凉的、六角形的洁白晶体,悄无声息地从铅灰色的天幕中飘落,轻轻地,落在了那盏被摔碎的灯笼残骸上。
冬天,提前来了。